与鸮鹰不同,他的哥哥秃鹫是一个残疾人——他的双手被齐腕削断,原本属于手掌的地方,只剩下两个光秃秃的断面。
与鸮鹰一样,他的哥哥秃鹫长着一副人如其名的尊容——鹰钩大鼻,白惨惨的双眼,颐长光滑的脖子,大秃头在烛光下闪闪发亮。
秃鹫闲适地躺在床上,用脚抓着一个琥珀酒杯,里面盛着血一样红的酒浆。他缓缓将酒杯送到嘴边,轻轻一吸,便将酒浆吸进了肚子里,一滴不洒。
秃鹫的房间就在盗贼总部的楼顶,长宽丈余,里面陈设精致,家私齐全。纵使如今户外阳光明媚,光线却一点也透不进来。但房内却并不昏暗,里面灯火通明。
秃鹫身穿一件华贵锦衣,躺在铺着丝绸被褥的床上,床上摆着一个银托盘,托盘上摆满了琥珀制成的酒器。
如果事前并不知道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交河城里叱咤一时的盗贼首领的话,从房间内的陈设,秃鹫的衣着,和他那张保养得很不错的脸来判断,很容易以为,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生活奢靡、养尊处优的土财主。
秃鹫用脚将酒壶从托盘上抓了起来。那是一只大酒壶,用一整块琥珀刻成,光滑透亮,里面的酒浆清晰可见。秃鹫一只脚抓着酒壶,另一只脚抓着酒杯,自斟自酌了三四杯之后,酒壶就见底了。他将最后一杯酒倒进酒杯,吸入嘴里,含了一会儿,然后随着喉结的滑动,将酒浆缓缓送入腹中,一滴不洒。他闭着眼,侧着头,一脸享受。
半晌之后,他缓缓睁开眼,轻轻地将酒壶酒杯放回托盘,目光旋即落在了我的身上。
半个时辰前,我和札玛穿街过巷,终于来到了盗贼帮会的总部。总部是一座五角形的碉楼,一共五层,有门无窗。札玛扶着我来到碉楼的正面,向着碉楼高声喊话。片刻之后,从二楼的窗户中露出了一颗人头。此人生得贼眉贼眼,看了我们两眼之后便缩了回去。很快,从窗户里抛出了一条软梯。
由于我肩头带伤,故此花了不少时间才登上碉楼。从二楼的窗户爬进去之后,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碉楼里面藏着一个院子,地上铺满鹅卵石,四条大理石板铺就的路从四周直通院子正中。那儿是一个白色的圆顶凉亭,凉亭的正中有一口井。我本来以为盗贼总部会是一番脏乱破旧的景象,但如今看来,这碉楼里的景象,与寻常富户豪门之家无异。
我和札玛跟着中年男子穿过庭院,走上楼梯,便来到了秃鹫的房间。札玛往里报了姓名之后,我们便走了进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半个时辰前。
我们走进房间之后,眼睁睁地看着秃鹫在自斟自酌。这壶中的酒,一饮就是半个时辰。由于房间内没有坐席,我们只能站着。
札玛用手半扶半抱地稳住了我的身子,使我能够原地站立。一路走来,我还能够勉强支持前进。但爬上碉楼时,不得不手脚并用,如此一来,我的伤口被扯得火辣辣的。
“所以——”在饮完杯中最后一滴酒的时候,秃鹫终于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和鸮鹰一样,尖得古怪,“你就是那个劫持汉家公主的凶徒之一。”
他故意用汉语发问,颧骨上的肉随着说话一抽一抽的。札玛说:
“不是,他是宗师的朋友,需要你帮忙。”
秃鹫笑了,笑起来却比哭更难看。
“难不成,你认为你瞒得过我?”
札玛沉吟了一阵,说道:“他并不是凶徒,他是一位汉朝将军。”
“哦?”
秃鹫饶有兴味地冷笑了一声。
“在下耿辰,是大汉长公主的护卫。”
一旦开口说话,我的肩膀就开始发麻。从今晨我用气围住毒性以来,毒性便好似有灵魂一样不断地往外冲,希望能够冲破热气的包围。我才说了这短短的一句话,我体内的热气已经开始有些支撑不住了。
“我记得,你们汉族的使团还没入城吧?那为何公主先到了呢?”
我一时语噎,带着公主“暗度陈仓”的事情,知道的人当然越少越好。札玛看出我神情为难,便抢着说道:“秃鹫,这些和你还有你的盗贼帮会无关。你曾经欠过宗师一个大人情,我今日来,是来请你还人情的。”
秃鹫脸上的笑容霎时间凝住了,但旋即重新化开。
“我认得你,你是尤素福经常带在身边的那个小mèi mèi。怎么,你们找到尤素福了么?”
札玛的脸上闪过错愕,显然她没料到秃鹫已经知道尤素福的失踪。
“这个人情是我欠尤素福的,只有尤素福一个人能够来问我要。其他人——哼哼——哪怕是他心爱的部属,哪怕是你。”
秃鹫缓缓躺下,突然,房门被人闯开,门外出现了四五个手执兵刃的盗贼。他们一拥而入,将我和札玛团团围住。
“你们可知,外面正在通缉尤素福的余党,酬金可观。倘若我将你们交出去,嘿嘿,我的手下可以很长一段时间,不用去偷盗扒窃那么辛苦了。”
札玛突然柔声说道:
“秃鹫,你如果不帮我们这个忙,你会后悔。”
“我如果将你们交出去,得到的是一大笔钱,而不将你们交出去,我就是私藏逃犯。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帮你,而我又为什么会后悔。”
札玛笑了,笑得那么从容自如,一点也不似被困之人。很明显,秃鹫被札玛的笑声所吸引,他缓缓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赤着脚缓缓向我们走来,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札玛,似乎想用他的那双鹰眼,将札玛洞穿。札玛不笑了,他目逆而视,从容自如。
“你还不知他是怎样伤的对不对?我敢说,你知道之后,一定会很感兴趣。”
“哦?”
“你看一眼他的伤口,便能知晓一切。”
秃鹫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缓缓地往我背后走去。当他回到我们面前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目光之中带着震惊和戾气。那两只光秃秃的断手在微微发抖。
“我说过,你一定会感兴趣的。”
秃鹫望了札玛一眼,默默无言地回到床上,然后向他的手下摇了摇头,盗贼们立即鱼贯退出。
“没错,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样的伤口了。但你还没告诉我,我为什么一定要帮你。”
“这个伤口是你弟弟制造出来的,兵器上淬了毒,如果这世上除了你弟弟本人外,还有人能解他的独门奇毒的话,那就一定是你。”
秃鹫微微将下巴扬起,脸露骄矜:“不错,我能解此毒,那又如何?”
听到秃鹫此言,我心中顿时开朗,似乎气力也恢复了不少。我和札玛对望了一眼,她的目光中也流露出欣喜。我忙说道:“晚辈斗胆,请前辈出手施救,晚辈感激不尽。”
“如果你以为我秃鹫是一个能够用几句屁话就打发的人,那么你就大错特错了。”
札玛闻言,正色道:
“当年鸮鹰伤害过你,如今他用同样的方法伤害了其他人,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对不起,”秃鹫摇了摇头,“要我救他——我有什么好处?”
秃鹫的光头在灯光下油光发亮,微微摇晃,双眼眯成两条弯弯的细缝。他嘴角向上扯着,颧骨上的肉堆得好似两座小山一样,两片薄薄的嘴唇被拉扯成了一条线。这是我生平见过的,最难看的笑容。
其实,秃鹫言之有理,我没什么好处能够给他,他凭什么救我呢?念及此处,心头刚刚升起的希望重新被浇灭。可能,中毒身亡,埋尸异域就是我的宿命。最后,和我的父亲一样,变成一抔黄土,永无休止地仰望这西域长空。
札玛望了我一眼,蓝眸轻转,旋即对秃鹫说了一大段车师语。札玛的语速很快,语气强硬,一大段车师语几乎是厉声说出。秃鹫听着听着,脸色就开始渐渐阴沉了下来,等到札玛说完这番话,昂然而立目逆秃鹫的时候,秃鹫的稀疏的眉毛皱得好似两团打了结的麻绳。
秃鹫开口了,他用的也是车师语(很显然这两个人并不希望谈判的内容为我所知),他的声音略略犹疑,似乎被札玛刚才的话打动了。他的语速很慢,似乎在说话之前,需要字斟句酌。他的一双赤脚踏在床上的丝绸被褥上,十只脚趾不断地轻轻蜷缩抓挠,被他那发黄的长指甲刮过的十条细痕清晰可见。
札玛静静听完秃鹫的话,竟然笑了起来,笑声之中充满了自信。但秃鹫的面色,却变得更为阴沉。朗笑过后,札玛又说了一段车师语。这一次,她的语速和语气都有所放缓,似乎是在做出让步。札玛一语言讫,秃鹫却突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他双眼瞪得圆圆的,目光之中带着愤怒和恨意。秃鹫如今的表情,与掉入陷阱中的猛兽看着地面上猎人的表情一模一样。
札玛只是静静地看着秃鹫的双眼,毫不退让。半晌之后,秃鹫说道:
“你们跟我来!”
说这番话时,秃鹫颧骨上的肉在不停地抽动,似乎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们跟随秃鹫走下了碉楼,绕过庭园,来到了一扇门前。秃鹫挑帘而入,札玛扶着我跟随其后。里面光线昏暗,摆着四五张酒桌,盗贼们正聚在酒桌旁饮酒赌钱。他们看见秃鹫进来之后,纷纷起立相迎。秃鹫带着我们径直穿过房间后,一条向下的楼梯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楼梯下,隐约传来阵阵叫骂和喝彩的声音。
“这里有一个规矩:想要解药,可以——”秃鹫带着我们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还是要看看你有没有命,活到拿到解药的时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