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西门处人头攒动,其中除了有迎送公主的文武百官之外,还有许多前来凑热闹的百姓。
我和冯翔、仇捷骑于马上,分列师傅左右,站在路旁等候着公主的銮驾。洛阳城的所有大小官员统统到场,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将作大匠,百官分文、武两列夹道而侍。在官员的身后,两列手持长矛的羽林军严阵以待。百姓们站在羽林军的身后,引颈瞻望,每个人都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城门周围张灯结彩,城楼之上插着十几面迎风招展的大锦旗,每一个城垛口上都放着一个绑着红绸的大号角。女墙的后面站着无数的乐师鼓手,只待銮驾出现,便奏响喜乐。
“怎么还不出发呀。”
冯翔不耐烦地小声咕哝。他的马似乎和他的主人一样没什么耐性,正在焦躁地刨着前蹄。
师傅回过头来瞪了冯翔一眼,严厉地低声说道:“吉时未到,你不要多言!”目光落在冯翔胯下的那匹胭脂马上,“牵好你的马,不要出岔子!”
今天师傅全副披挂,十分威风。他身穿大叶镔铁甲,甲片用红绳用串起,在阳光下耀眼夺目;肩披紫红色的披风,披风上绣着云雷纹;头戴兽面铁兜鍪,兜鍪上插着三支雕翎。他手中握着云峰剑,胯下骑着玉龙驹,庄重肃穆,不怒自威,凛然如将星下凡。自打我拜入师门以来,从来没见过师傅穿得如此隆重。如今他昂首立于三军之前,手按马缰,双眉紧锁,似有所思。
今早在中郎将府向师母辞行的时候,师母送给我们每人一个装着杞子的锦囊。
“杞子己子,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一定要平安归来。”
闲谈之间,师母对我们说:“此次西行,我固然担心你们,但我更担心你们的师傅。虽然他嘴上没说什么,但我心里清楚,他其实并不想但任此职——”师母正待说下去的时候,师傅从后堂走了出来,师母便停住话头。如今看到师傅双眉紧锁的样子,我的心中隐隐感到一丝不安。
“师傅?”
我牵着马慢慢靠近师傅,小心翼翼地问道。
师傅似是在自然自语:“百姓需要这次庆典。”
师傅的这句话意味深长,似是无心之言,却回答了我心中的疑问。天子登基未满一年,但却已经发生了数次天灾。先是三川之地发生地震,随后南方又传来了山洪暴发的消息,今年年初又赶上关中大旱。这十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令百姓人心惶惶。在这个时候举行庆典,无疑是给百姓一个希望。看着如今夹道而观的百姓那一张张充满欢欣的脸,便知道此事来得多么及时。
师傅的一声痰嗽打断了我的思绪,未待我回过身来,城门上便响起了号角声。几十个大号角同时被吹响,声音震耳欲聋,响彻平原。待号角声停息之后,城楼上的乐手们开始奏起了欢快的音乐,钟鼓四起,笙箫齐鸣。这时,只见两骑快马从城内跑了出来,马上坐着传旨的小黄门。小黄门来到城外,勒住马缰向人群宣布:
“车师国使节到!”
小黄门话音刚落,从城内缓缓走出了一队胡人。他们一行大约五十人,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身穿皮甲、腰胯宝刀的侍卫,骑马跟在侍卫身后的便是车师国的使节。那使节年龄与我相仿,生得十分俊朗潇洒:肌肤白皙,高鼻大眼,唇边留着一圈姜huáng sè的胡茬。他头上戴着一顶皮毡帽,肩上披着皮斗篷——这些都是长途跋涉的旅人必备之物。在斗篷之下,那使节穿的是一件用上等丝绸织成的深衣。不知出于何等缘故,那使节故意用手圈着斗篷的边沿,以遮挡里面丝衣,可见他并不似其他的西域人一样,狂热崇拜对这种来自东方的织物。但他的脸上却展露出了微笑,当队伍在人群中经过时,他会向百姓们颔首致礼。
在年轻使节的两旁,有十几名车师国艺人正在表演着车师国的歌舞杂耍。车师国的歌舞雄健刚猛,充满男儿气概;杂耍则惊险刺激,令人啧啧称奇。紧跟在使节身后的是使团里面的其他随从人员,他们手中拿着来自大汉皇帝的赏赐,昂首阔步,满脸自豪。
当车师使团完全通过城门之后,城内又冲出了两个小黄门:
“銮驾到!”
出嫁的队伍跟随在车师使团之后,伴随着喜庆的乐曲缓缓走出。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十几名太监,他们手持着灯笼、羽扇等的礼器作为引导,礼器上一律系着红色的缎带。太监身后跟着十几名宫女,她们一律穿着桃红色的花衣,手中都托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都覆盖着红绸,每一块红绸下都是一件具有象征意义的嫁妆。这时,公主出嫁所乘的鸾车缓缓驶出来了。这驾车宽阔气派,四面雕窗画栏,雍容华贵。车身以红、黑两色的油漆覆盖,阳光底下闪闪发光。车顶的四角挂着銮铃,车辆行进之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车前坐着一个驾车的太监,驾驭着四匹精心打扮过的俊美白马。
冯翔见到銮驾之后,低声对仇捷说:
“带着这么大的一辆车,我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到达车师咯——”
我生怕冯翔人前失礼,于是连忙冲他摇了摇头。正在这时,只听见一阵马蹄声传来,接着便有小黄门高声叫道:
“圣上驾到!”
在场的百官hé píng民闻言纷纷下跪,山呼万岁。我等由于军令在身,故此不用下马跪拜,只是骑在马上向皇帝行军礼。这时,城门下出现了一把黄罗大伞,伞下所立之人便是当今天子和皇太后。作为一介布衣,我不曾见过皇帝圣颜,但在我心中,这个掌管天下万民的人应该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出乎我意料之外,那个如今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正接受着万民跪拜的一国之君,竟然只是一个娃娃!那当今天子看上去不过是十岁出头,还没有我一半高,下车的时候是由太监抱着放在地上的。他似模似样地将手举至平肩,用带着奶气的声音说了两个字:“平身。”
百官和百姓们站直之后,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两旁。站在皇帝身后的是当今太后。邓太后未及中年,身形偏瘦,面目含威,令人敬畏。一个太监走到邓太后身边对太后耳语了几句,太后旋即点了点头。这时,在皇帝、太后身后的皇族队伍之中,缓步走出一位女子。她一身凤冠霞帔,左右各有一位宫女扶住,身后还有两个宫女提着霞帔长长的下摆。虽然凤冠上的珠帘遮挡住了她的面容,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这次和亲的主角、当今天子的姊姊长公主。长公主走路的速度很慢,步态踌躇,可以看出其实她的内心对此次出嫁是极不情愿的。但她仍然昂首挺胸,展现出了大国公主的风范。
长公主走到太后身边,向太后行了个大礼,太后则握着她的手对她说了几句分别的话语。由于距离太远,我听不清太后的话,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事实——太后的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分别的悲伤,反而有一种大事竟成的喜悦。站在皇族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个矮胖的王爷,他就是当今天子和长公主的生父清河王。先帝无子而崩,太后便在各国王爷的子嗣中选了一人继承大统。清河王原本只是一个郡王,儿子当了皇帝之后便成了宗室首领。与太后的神色不同,清河王哭得声泪俱下,甚至要太监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立。
太后这笔买卖做得实在划算,用别人的女儿去博取自己统治的稳定。想到这里,我对邓太后和皇帝生出了一丝厌恶。
太后说完话后,公主又向皇帝和清河王行过大礼,然后转身登上了鸾车。师傅打马上前,去向皇帝道别。皇帝奶声奶气地说了几句嘉奖师傅的话之后,师傅便跑回了军中,宣布出发。师傅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我、冯翔和仇捷三人跟在他的身后。当鸾车经过时,百姓们欢呼雀跃,乐师奏响喜乐,热闹欢腾,吹吹打打,一片升平气象。但我的心却像堵了块大石一样,那些喜乐欢呼被完全淡化。
我们的人马一路西行,来到了洛阳城西的白马寺。白马寺建于明帝时期,当年白马驮经东来,佛法亦传到了中原。寺庙山门雄伟,肃穆庄严,四周树木掩映,环境清幽。在寺门前,几个老和尚正在台阶上等候。师傅勒住了马头,下令队伍在此稍作休息。仇捷一脸不解地问:
“师傅,我们才刚刚出发尚不足一个时辰,何以在此驻马?”
师傅皱着眉头说道:“此乃太后之命。太后颇信此道,于是命令长公主出发前在此为两国祈福。”
既然是太后之命,我们只好遵从,于是纷纷下马休息,等候公主祈福。师傅扫了一眼我的腰间,说道:
“这bǐ shǒu不错。”
我将母亲交给我的bǐ shǒu插在了腰间。
“师傅认得此物?”
“当然认得。这时你父亲的遗物,是为师亲手教给你母亲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