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加的凉了,赵舒龙好不容易将施霁虹哄睡着,独自坐在马车上看着这无尽的黑夜。二人自打从施人翁家出来已有三年多,虽是东南西北各处奔波但却一直毫无建树。赵舒龙有时也忍不住怀疑:难道元朝气数未尽?为何自己诸多努力竟看不到丝毫效果?这几年来名声越闯越大,离自己心中所想却越行越远。赵舒龙一声叹息赶着马车继续前行。</p>
约行三里多路,赵舒龙远远望见前方站着两个人影。此时夜已过半,二人鬼鬼祟祟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善事。赵舒龙还沉浸在方才的柔情蜜意之中,再加妻子便在身后的车中,也不愿惊动她,心中只道:“善事也罢,恶事也罢。他们善恶终将有报。只要不惹到自己头上,自己便假作不知好了。”赵舒龙继续赶路,离那二人更近了些。二人见到赵舒龙赶着马车渐近,伸手相拦道:“朋友前方道路不太顺畅,想好的便换路而行吧。”赵舒龙左右瞧瞧,跳下车,走到二人跟前低声地道:“二位大哥,从这里过黄陵岗只这一条路,便放我过去吧。”赵舒龙不愿示弱于人,施霁虹有孕之事也未说。先前说话的那人道:“都知过这黄陵岗只有一条道,不过前面今儿有要事,须放不得人过。你呢或者原路而回,或者在一旁候着,几时前面几位爷办完事也便放你们过了。”赵舒龙问道:“前面的几位爷所办何事,又是何时能办完?”那人道:“这事也是你能打听的?站开些别在这里啰嗦。”说着抬手假意要打,他旁边的那人拦住他道:“王大哥,爷几个要咱把风,可没叫咱们惹事。”那王大哥火一样的脾气道:“谁惹事了?我那是吓唬吓唬他。”之前拦着这王大哥的那人道:“这位大哥实在不好意思,前方实有要事,请大哥换道而行。”赵舒龙见后说话的这人言辞有礼,对他颇生亲近之感,可见二人迟迟不肯放自己通过,心下又颇不舒服。赵舒龙对那王大哥道:“看二位穿着也不是当差的,怎么好端端的竟把路封了?幸好此时行人稀少,若不然须得耽误多少事?”那王大哥听赵舒龙这么说,嚷嚷道:“我说你哪来的,识相的赶紧走,再不走休怪老子不客气。”他这一嚷嚷把施霁虹也给吵醒。施霁虹在车内问道:“龙哥,外面什么事?”听到这美妙的声音,那王大哥整个人都仿佛要跳起来一般,一把将刀拔出来道:“他妈的,守了半夜,可冻死老子了,老子上车里暖和暖和。”说着晃晃荡荡地从赵舒龙面前走过,赵舒龙哪肯这么轻易的放他过去,伸脚在他足下一绊,顺势夺过那王大哥手中的钢刀,又将钢刀驾到那王大哥的脖子上。后说话的那人见赵舒龙这几招一气呵成,料想自己也绝不是对手,在一旁求情道:“这位大哥请收下留情,王大哥平常爱闹着玩儿,我想他不是成心想与你为难。”趴在地上的那王大哥赶忙道:“对,对,闹着玩,闹着玩。”赵舒龙见二人也并非什么善类,料想前方不管发生什么也多半不是好事。自付功夫了得,将钢刀向旁一扔,也不理二人,驾着车向前赶。二人见他功夫了得,也不敢相拦。</p>
施霁虹还不明白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探出头问道:“龙哥,刚才……”赵舒龙不等妻子发问,便说道:“没什么事,两个小毛贼,已经打发了。快睡会儿,即便你不困,你肚里的小鬼头也需要休息。”施霁虹依言坐回到车中休息。</p>
又行一里有余,赵舒龙借着月光见离堤畔二三十丈远处有四五个人,其中二人负手而站,另外二人挥动锄镐也不知挖着什么,还有一个人影瞧不大清,比寻常人倒矮了半截,好似跪着,身行一动不动。</p>
赵舒龙本不喜方才拦路的二人,此时又见这四人好似要将那人活埋,路见不平之心油然而生,他站在堤岸上向着河道大吼一声。河道中的几人见来了人也有些惊奇,赵舒龙见负着手的那二人耳语了一番,其中一个黑大个提着个长镐便向堤岸上走来。赵舒龙也不慌张站在原地相候。</p>
那黑大个奔到近前,以手点指赵舒龙道:“小子,你是如何跑进来的?我那几个兄弟又怎样了?”赵舒龙不理他,反问道:“你们在这里偷偷摸摸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黑大个又上前迈了一步道:“大爷们的事用不着你管。今日既让你撞见了这秘密,须放你不得,纳命来吧。”说着扬起手中的大镐向赵舒龙劈来。赵舒龙见这黑大个将大镐耍的圆润自如,心知他也并非寻常农户,急忙闪身相避。那黑大个见赵舒龙闪得灵巧,还未等镐头落下,手腕一转,持镐横着向赵舒龙扫去。赵舒龙不敢托大,急忙抽出身上佩剑格挡。一挡之下只觉双臂发麻,不想这黑大个竟有如此神力,心中也暗暗佩服。</p>
那黑大个见赵舒龙功夫高超,将长镐向地上一立道:“瞧不出,阁下竟这好功夫。不知阁下姓甚名谁,所属何门何派?”赵舒龙见这黑大个身高八尺有余,耳大唇厚,双眉直通天仓,颔下三寸髯,唇上八字须,样貌颇为正派,心中很有意与他结纳,道:“且不忙通姓名,大家武林一脉,或有渊源,这一通了姓名倘若彼此闻名,不免手下留情,这架便打不成了。看招。”说着以剑做枪使了一招毒龙出洞,可自身佩剑较长枪短了一倍有余,这一招刺出,离那黑大个尚有两尺。黑大个见识也不凡,当下道:“阁下这招毒龙出洞可不是剑法。”赵舒龙笑笑道:“大哥方才那几招不也是隐隐含着大刀的使法吗?”说到此两人都是抚掌大笑。那黑大个又道:“好,既是如此在下便领教领教阁下的枪法。”说罢黑大个将镐头向下,以脚踢镐杆,同时双手使力,使了一招“悬脚撩刀”跟着向前抢出一步。</p>
赵舒龙瞧得明白,这黑大个所使刀法并非是江湖人所用的单刀,而是两军对阵时所用的大刀。大刀刀法本利于马战,不利于步站,只因但凡使刀着多是有力之士,加以快马,格开对方兵刃便能近身,不需步行,或撩、或劈、或勾、或砍,均能取得优势。而马下之战,虽然格开对方兵刃,还要滚身或剪步才能近得对方身前,自身稍迟反为对方所制。这黑大个深明其中精髓,于攻势中不忘抢占有利位置。赵舒龙看得明白,微一矮身从镐刃下钻过,伸出一脚正向那黑大个的足踝处踢去,接着手中长剑挺出直逼黑大个的喉咙。黑大个见来招厉害,不敢硬接,一个鹞子翻身,向身后退出一大步。赵舒龙想不到这黑大个不仅臂力强,轻身功夫竟也这样高,不待那黑大个站稳,接着单手执剑,一招“青龙献爪”又向那黑大个刺去。那黑大个见这剑离得尚远,也没在意,落到地上,提着镐便要上。那边赵舒龙却道:“小生手中若是把长枪,大哥可便输了。”那黑大个道:“这个自然,你手中若是把长枪,自然已刺中我,只是你手中若真是长枪,也使不出那样的招式。”赵舒龙道:“好,那看招。”说着展开身形,使出拿手的超虹神剑,没几招便将那黑大个zhì fú。</p>
黑大个直想不出世上还有这样的剑法,伏在地上冷汗直流。河道上另外的几人见到黑大个被zhì fú,纷纷拿起手中的家伙,奔上堤岸,口中呼叫:“刘大哥,刘大哥。”那刘大哥回思着zhì fú自己的那几招,只觉得妙用无穷,又觉纵然自己再练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能破解这几招,自卑之际对于几人的呼叫便未理睬。河道上上来的三人将那黑大个扶起,黑大个从未见过这样的招数,只觉自己能活到今日实属不易,羞愧之际,又觉所谋渺茫,倒不如一死了之。对其中一位宽眉细眼,满面横肉的人道:“属下本事低微,有负教主恩宠。”说着挥动镐头向自己的头顶砸去。</p>
赵舒龙站在一旁岂容他自尽,伸出长剑便将那镐头荡开,随即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思名贯古今。偶遇挫折便思退却,与蝼蚁何亦?我见阁下也是我汉家大好男儿,倘肯出力,不日有人登高而呼,首举义旗,以阁下身手,何愁名业不旺?”这番话说完,那四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脸上均露出恐惧之色。</p>
赵舒龙见四rén miàn露难色也知自己说得太过鲁莽,心想这四人既不与自己同路,便也没什么好说的。抱拳道:“今日瞧在这位刘大哥的面上,赵某便当什么也没瞧见,可诸位须知多行不义……奉劝诸位多行善事,好自为之,赵某告退。”说着便要走。</p>
那被称为教主的那人道:“赵兄弟请留步。”赵舒龙停步不前,瞧着这四人还有何话要说。只听那教主道:“不知赵兄弟高名,刚才所言可否属实?”赵舒龙道:“在下赵舒龙。我说的什么属实?”赵舒龙不大瞧得起这四人,也不口称晚辈。那黑大个听说眼前这人便是赵舒龙,激动地问道:“可是仗剑险些扫平祁连山的那个赵舒龙。”赵舒龙答道:“正是在下。”那黑大个笑道:“我说的嘛,赵兄弟好武艺。”跟着不住口地夸赞赵舒龙,对于自己败在他手下便也没那么介意。只听那教主又问道:“方才赵兄弟讲不日将有人登高而呼,首举义旗。不知所指何人?”赵舒龙叹口气道:“实不相瞒,在下东奔西走,联络四方豪杰,意欲合谋起兵之事,想是我中原武林元气未复,说来惭愧,所行三年有余,竟无丝毫功绩。”那教主道:“赵兄弟所言当真,还是有意以言语相试?”赵舒龙不解地道:“在下句句为真,为何要以言语相试?”那教主叹口气道:“真也好,假也罢,今日既让赵兄弟撞见,想来便是天意,反正我们几人也非赵兄弟的对手,赵兄弟若想助纣为虐,也以方才赵兄弟所言原封奉还。”赵舒龙想了下才明白他所指的是自己所说“多行不义”的那一句。</p>
赵舒龙道:“不知阁下何出此言?”那教主伸手道:“赵兄弟请随我来。”说罢转回身向河道走去,那黑大个与另外二人在后紧紧相随。赵舒龙也想跟着看个究竟,可却放心不下施霁虹,若是贸然拉车下去,这一路的颠簸,施霁虹也经受不起,只得抱拳道:“在下车中尚有家眷,不便跟随。有什么话还请教主在这里说。”那教主见说对另外的两个人道:“遵道、文郁,你二人下去将那物事抬上来给赵兄弟瞧瞧。”</p>
不一会儿赵舒龙见二人抬着一物爬上堤岸,赵舒龙见正是自己瞧着像半跪的那人。直到抬上来赵舒龙才瞧清,这哪里是什么真人,分明便是一具石人。那教主轻抚着那石人道:“赵兄弟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想来也听过两句话,叫做:‘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赵舒龙略点点头道:“是有过耳闻。”那教主指着那具石人道:“赵兄弟再看这石像。”赵舒龙仔细瞧那石像,只见那石像身长三尺有余,双腿盘膝,五官端正,可是只有一眼,再瞧背后分明刻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赵舒龙瞧瞧石像再瞧瞧四人,突然间明白许多。</p>
那教主道:“实不相瞒,在下白莲教教主韩山童。”又指着那黑大个道:“这位是刘福通。”余下二人也自通姓名一位名叫杜遵道,一位名叫盛文郁,都是白莲教中顶尖的人物。</p>
赵舒龙多在民间走动,知道白莲教徒广布大江南北,教徒多半夜聚晓散,所行较为神秘,自来便与朝廷为敌。赵舒龙也多次想与白莲教合谋反元之事,一直便未得其便,想不到眼前这位便是白莲教教主韩山童,当下着重地结识了一下。</p>
众人寒暄罢,赵舒龙道:“早便听说教主与众位哥哥通晓大义,一直无缘拜访。今日得见,果不其然。众位哥哥为华汉子民奔劳辛苦,小生崇拜万分,众位哥哥在上,请受小生一拜。”说着纳头便拜。韩山童急忙将赵舒龙扶起道:“赵兄弟快快请起,真是折煞韩某。”赵舒龙道:“小生不为别的,替这华夏土地上的百姓也该拜教主一拜。”韩山童却道:“都是大宋遗民,说这些便见外了。我辈也无甚长处,不及赵兄弟本领高强,只一心想拯救我大宋子民于水火之中,驱逐鞑虏,复我中华。”赵舒龙道:“痛快,韩教主所说这驱逐鞑虏,复我中华,一直便是小生心中所想之事。便凭这八个字,教主以后但有差遣,小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说着只觉得与韩山童相见恨晚。</p>
韩山童道:“早便听说赵兄弟功夫高强,不想也是吾辈中人,能有赵兄弟相助,也是吾辈的福分。”刘福通在一旁搭话道:“我还说,哪里来的小伙子,怎么七八招就将我击败,原来是赵兄弟。输的不冤、不冤。”赵舒龙见众人对自己也是着意结纳,心中更乐,笑道:“小生不知是刘大哥,多有得罪。小生也常听江湖上的朋友说,白莲教有一位刘福通刘大哥,天生神力,今日一见果然见面胜似闻名。”刘福通嘿嘿笑道:“江湖上的朋友谬传,谬传。”</p>
众人又聊了阵子闲话,赵舒龙说到正题上。问道:“今日之事是怎么意思,小生不大明白,求肯教主给讲解一二。”韩山童道:“赵兄弟可能不大在直隶一带huó dòng。因此上有所不知。上次黄河决堤是在至正四年,只一年间山东的白茅堤便连决三次,那年又值瘟疫横行,光河南一带灾民便有数十万,山东灾民更是无计其数。这十多日天降大雨,黄水上涨,指不定哪天又会决堤。有消息称朝廷已经委任贾鲁为工部尚书、总治河防使,征发汴梁、大名等十三路共计十五万民工修治黄河。又从庐州等地调集两万军队监军,共同梳理河道。我料朝廷若想治河,必先从这黄陵岗开挖河道,疏通河水。由此上先在这里埋下石人,只待鞑子开挖河道,到那时人们瞧见这石人以为是天意如此,我等登高一呼,岂不从者如云。那时我辈与鞑子决一死战,未必便不能成事。”</p>
赵舒龙听得明白,心道:“若如他所说,真是千载难得的好机会。”当下道:“教主考虑周祥,算无遗策,小生佩服之至。想是河工中有贵教徒,即便鞑子不挖那里,教主也有把握让它落出头来。”韩山童道:“赵兄弟说的不错。”赵舒龙又道:“那教主是想首举义旗呢,还是以待他人?”韩山童道:“赵兄弟是自己人,与你祥说也不妨。现今是三月二十,我料再有二十日贾鲁便会带着河工赶到这里,零零散散再算它十天,四月二十也该挖着这石人,那时人心浮动,正应打铁趁热。我教不待他人,打算首举义旗,只盼江湖上的诸路豪杰纷纷响应,与我等一起完成驱逐鞑虏的壮举。”赵舒龙见说热血沸腾,道:“韩教主既以真情相告,别人小生不敢相保,小生定会鼎力支持。只不知教主所约起义地点定在何方?小生尚有些私事,私事一了,定当火速赶往。”韩山童道:“赵兄弟,若有要事尽管去忙。至于地点初步定在颍州的白鹿庄。那颍州知州刘大人是我的相好。而白鹿庄的主人又是白莲教教徒。所以我想定在那里最为妥当,只是还未通知众教徒。赵兄弟若想找我众人,只到那里一问便知。”</p>
赵舒龙见韩山童说得明白,又道:“多谢韩教主不拿小生当外人,将这些秘密都告知小生。只是小生又有一事不明:韩教主行如此仁义事,何不广发英雄帖,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得知讯息,也好有个帮衬。”韩山童叹口气道:“多谢赵兄弟好意。自打崖山一战以来,我中华武林元气大伤。好多同道受鞑子压迫,已渐渐习以为常,不思反抗。况且此事终究不能摆到台面上。赵兄弟是自己人,说与你知不妨,说与外人只怕人多口杂,消息一旦走漏,我教恐有灭教只险,而且这百年难遇的机会也被错过,因此上不得不小心。”说着目视着赵舒龙。赵舒龙也知道事情的关键,向韩山童道:“不瞒韩教主说,小生的内人身怀六甲,本是要回松江府投奔我岳丈大人。今日听韩教主以私密事相告,小生定为教主效犬马之劳。小生得知一人:此人已年逾耄耋之年,与小生的爷爷是八拜之交,从小便照看小生,家住绍兴,姓王,名讳上新下藤。小生若能请动此人,定会助教主一臂之力。”韩山童惊讶道:“莫不是昔日江湖上被称为‘天下第一智叟’的那人。”赵舒龙点点头道:“正是。”韩山童又道:“不都传言老先生已经过世了?难道还健在?”赵舒龙道:“江湖传言多半不大可信,小生也有好几年没去拜访过他老人家。不过小生尽力而为。”韩山童喜道:“若能有‘天下第一智叟’帮忙,我辈驱逐鞑虏,指日可待。”</p>
赵舒龙道:“那事不宜迟,小生便去了。教主及诸位哥哥多保重。我们过些时日白鹿庄见。”韩山童等也抱拳送别。韩山童又对刘福通道:“你去送送赵兄弟,别让把风的兄弟跟他为难。”刘福通笑道:“赵兄弟不与那几位兄弟为难,他们便已烧高香。岂敢太岁头上动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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