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爷爷从农之后,种地耕田亦有讲究,与普通农民不同。他说人有人性,土有土情。土分五色,各有性情,五色宜种五谷,黄土适合种小米,黑土适合种麦子,青红土宜于种豆类,水稻在地势低洼且水源便利之地才有好收成。爷爷每年冬至数九天必定要收贮冰雪水数坛,次年清明用来泼洒稻种。究其原因,爷爷说农忙时节收风抢雨,抢收的谷种必有烈日火气收蓄在内,加上仓廪关闭匆忙,新谷必然粘带暑气,次年播撒入土,时信一发,东南风助暖,土脉发烧,新生苗穗承受不住这天地炎火,必然败坏,如果在清明湿种时,泼洒雪水数碗,则立解暑气,秧苗生出必然清秀茁壮异常。而诸如“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南,雨绵绵”、“早上烧霞,等水烧茶;晚上烧霞,干死蚵蚂(癞蛤蟆)”一类的农谚他也是张口即来。爷爷半生从医,这些物候气象的总结也不知他是从何学来。
爷爷在世的时候我还年幼,玩性大,虽然记得一些他的事情,但是毕竟没有去刻意留意他的那些古怪术法是否真如他说的那般有效,只不过我还是记得他种的庄稼确实比周围邻舍种的收成要好却是事实。
哪怕过了多年,我回忆起当年他那些事情仍然觉得难以理解,如果说他从医从农所取得的实效真的都是因为他的那些古怪术法,而我们常人不能理解只是因为我们自己学识不逮的原因的话,那么他有些手段就诡诞而近巫了。他种仙人掌在田埂上,说是耕牛不踏青禾,种在墙头,据说是防止火灾、用两根麦秆顿于水流上游,说是池塘中不生蚂蝗、用磨刀水治疗蛇咬伤毒、用舌头在口腔里发出“呜噜哦噜哦”的怪音,说是唤风之咒……,诸如此类的古怪之术,手段繁多,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已非常理可以解释。而据我爷爷说他师傅的本事比他还要大得多。
爷爷的师傅叫魏子都,我小的时候曾经见过,也是个异人,直至今日,我老家那边仍然有很多关于他的传说,大多荒诞怪异而近神话,最夸张的是乡里人传说在他身上长有四张嘴巴。
魏老先生性情诙谐,我小的时候每年春节都随爷爷去给他拜年,他每次看见我都必定要解开上衣,袒露胸膛过来扑我。在他胸膛上确实有三条近尺长的巨大肉瘤,横排在胸口,扭曲而丑陋,我看见觉得恐怖无比,每每吓得魂飞魄散,大哭不止,他则开心大笑,淘顽如同孩童。
后来渐渐长大,我自然不再相信一个人长有四张嘴的鬼话,爷爷却说有,只不过那是老先生当年修习法术的时候不慎留下的伤疤。原来魏老先生有叫做“止血法”和“接骨法”的两门法术,止血法练成之后可以在眨眼之间让溪河之水停止流动,接骨法用一双筷子可以把一碗清水像面条一样挑出来,把竹笋砍断之后,用那法水泼上,断笋两头接拢,竹笋继续生长,次年仍然可以伐用新篾。然而这两门法术的修习之法却有讲究,学徒学成之后首先要在自己的胸口用快刀砍上三刀,再自行用两法医治。这一则是个出师的仪式,二则也是祷告上天,学徒学已有成,不欺鬼神。老先生出师的时候年纪还轻,明晃晃的菜刀拿在手上下不去手,最后在师傅的一再催促之下只得两眼一闭,大喊一声,手一顺,向着胸口就砍了三下。本来正常情况下学徒在胸口上竖着砍三刀,用止血法止了血,师傅在一边把法水泼上,再顺伤口向下一抹,伤口就立马愈合如初,毫无痕迹。然而老先生慌乱之下挥刀就砍,因为横着砍比竖着砍顺手,这三刀就砍成横的了。师傅一见,坏了!竖着抹是不成了,就两手捂着伤口向中间一挤,自此就留下了三条伤疤,黄鳝一般的凸在胸口挂着。
我当时正上小学,已经有了一些基本的判断是非的能力,就反诘爷爷:“他浪个凶,你啷个就没有学会他的本事呢?”
爷爷说学法学术也讲求个缘法,修习那两门法术必须要练满七七四十九日,中途不能有任何东西打扰,否则就修炼不成,即便是蛇虫蚂蚁过路都会影响修习,功败垂成。他说他也练过,只是中途被人撞了法,因此没有学成,并随口叽哩咕隆的念了几段咒语给我听,那神态语气丝毫不像是在说假话,我听了内心又骇又怕,却又无限神往,不禁呆了半天。
我祖上世代读书,一代代传承下来,家中竟累下藏书半屋。后来十年动乱,爷爷在被批斗的前晚,半夜里悄悄交给我爸爸一大箱书,让他找个背人的地方烧了。火光之中,书页被烧得卷起,爸爸发现有本书上讲的似乎是农耕之事,出于农人本性,我爸爸觉得这些书或许有用,就从火堆里刨了几本完整的出来,找个地方藏了起来。1981年土地下放,耕地自种自收,爸爸想起那些书来,翻出来看时却发现宛如天书,哪里看得懂个一二,因此那些书也就被束之了高阁。
及至我大学毕业,我带着不知所措的迷茫走出校门,回到老家的小县城,如同林子里的野鸡,到处飞着蹿着疯玩了一段时间,最后终于玩够了,百无聊赖之下,心血来潮,偶然想起那些书来,就四处去翻找了出来。书是线装本,或多或少都被烧去了一些书页,大部分书角上都有焦枯残破的火痕。书的封面多数都已经轶失了,也不知书名是什么。翻开书一看,却是繁体文言,文字古奥晦涩,纵然读书的时候我文科还不错,但是读起来也颇感吃力。读了几页,渐渐看出些门道,心下不禁惊诧万分,原来这几本书竟是些荒诞怪异之书。书中内容驳杂,说万物,释物理,星象地理,四时物候,农耕陶冶,花草树木,虫鱼鸟兽,几乎无所不包,无一不有,书中所载虽然尽是身旁寻常物事,但是所书所写却与人平日所见所识迥然不同,叙物释理无比的神秘诡诞,荒诞不经,俨然我们的身畔世界犹有lìng lèi面目,其玄异离奇的程度远不是我所能想象,而且我赫然发现我爷爷生前所施所用的诸般古怪之术也大多都是出自于这几本书之中。
作为一名接受了近二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现代五好青年,我那个时候对于神怪之事早已嗤之以鼻,自然是不信书中所载的内容。只是看了这些东西,我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念头,顿时不禁兴奋起来。年轻人都不免争强好胜,爱出风头,我见这本书里的内容古怪离奇,世人闻所未闻,就想着倘若在一个一大帮人高谈阔论的场所,我在人群之中,淡然地抛将几句出来,必能语惊四座,一鸣惊人,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那都是装逼撩妹的利器。有了这样的念头,我也不觉其苦,大下苦功,一口气将那本书的内容囫囵吞枣一般的死记硬背个七七八八。
如此这般,我在家里吃了一年多的闲饭,后来在亲戚邻里戏谑的眼光下,我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买回一大摞公务员kǎo shì资料,埋头苦读了半年,报名参加公务员招考,结果被县公安局录取,当了一名光荣的人民jǐng chá,被分配到一个乡下派出所当了一名治安民警,日常负责查处治安案件和侦办刑事案件。
公安工作的任务复杂而繁重,不论是日常管理还是侦查办案,我们常常都需要深入到村村户户。我工作的那个派出所位置比较偏远,那里地广人稀,很多人至今还居住在深山里。因此,那些年,我几乎常年都穿梭在那些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里。
在那些贫瘠的山沟里,走访之余,总会有热情的山民热衷于与我们谈天说地。乡野闲谈,多涉鬼事,山民们讲的故事大多带有玄怪色彩,在那些几乎与世隔绝的村落里,我听来了许许多多的不可思议的传说。那些故事,山民们大都讲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儿,尤其是他们对细节刻画的那种真实性常常让人产生一种时空错乱的真实感,而在他们的脸上也时常会流露出一种非亲历者所绝对不会有的惊恐,因为这些,我曾一次次听得惊心动魄。然而,作为一名接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大学生,我把这一切都归功于山民们丰富的想象力以及他们讲故事时全身心投入的渲染功夫,我甚至曾经一度为他们的愚昧和现代科学文化知识的贫乏而感到悲哀。
破命案,追逃犯是公安刑侦工作永久的主业,因为这特殊的工作,我的足迹踏得很广,而我要去的,也基本上都是常人绝对不会去的地方。现代社会科技文明高度发达,交通便利,须臾南北。那些年我走南闯北,上天入地,在祖国大地广袤的河山里,我走过了数不清的大山大泽和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的密林瀚海。因缘巧合之下,在那些地方,我经历过了无数次不可思议的事情,也看到了许许多多难以理解的东西,其间的所见所闻,必然是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能够理解的范畴:秘境之中的类人生物、地底九幽暗泉之下的另一个自我、人身中爬出来的活藻、地脉中的龙血、妖冶的石妇、血毯、阴身、走蛟、法术……,一件件不符科学常识的事件,无数种稀奇古怪的生物,深藏在世间,从来无人识,我爷爷书中所载的那些东西在那些地方竟都一一出现,经历过了这些我才明白,原来在那些流传在世间的古籍之上所载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并不一定是不存在的,在那些深山大泽之中,犹有上古奇迹,而我所探寻到的,便是书中那些不为人所知的lìng lèi的文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