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西天出现了火红的云霞,乔晨正准备出去,突然听见外面有人高喊:“卖水啦,卖水啦。”乔晨大喜,赶紧从厨房提起两只塑料大桶,出去买水。走到巷子口,他看见邻居们已在卖水的毛驴车前排起长队,乔晨和他们打一声招呼,把桶排在后面,然后站在房头下听几位女邻居说话。
“前排五号的宋红云死了,在火车道上卧了轨。”
乔晨大吃一惊,感觉出人意外,赶紧竖起耳朵仔细听。
“怎么那么想不开?真是个傻闺女。”
“为啥卧轨的?”
“听说她给自己买了一件衣服,她男人嫌贵,让她去退,她不愿意,他男人数落了她几句,她想不开,就跑到铁道上卧轨了。”
“真是的,为几十块钱把命送了,不值得。太想不开啦。”
“不过她男人也不是个东西,平时把钱抠得死死的,宋红云一点儿也花不上。”
“为钱也犯不上去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让人吃穿,跟他离婚,再去找一个,不在一棵树上吊死,还能去死?犯不上!”
“看你说的,宋红云是那样的人吗?”
“哎,女人没工作,靠男人养活,就受男人的气。”
“只可怜了那俩个孩子,从小就没了娘。”
女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乔晨想起那个三十来岁的胖女人,总是涂着红红的嘴唇,把自己打扮得干净整齐,平时不爱说话,见人却和善一笑,想不到她已不在这个世界,像过去的时光一样,永远消失了。想到这些,乔晨不禁感伤起来。
忽然,一位妇女用手指着几个玩耍孩子说:“看她那俩个孩子,还在那儿玩耍呢?”
乔晨顺着她的手指看,见不远处一块空地上,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跳皮筋儿,宋红云的俩个孩子站在旁边看着,大的约莫七八岁,是姐姐,小的有五六岁,是弟弟。他们和别的孩子有说有笑,还不知道没妈的滋味,更不清楚死亡的概念,不清楚妈妈死亡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也许他们以为妈妈出远门去了,过几天还会回来。
少年不懂生死永别,全然不知愁滋味。
卖水的老汉喊人们去提水,大家散开,围到水车前。轮到乔晨,乔晨交五角水钱,小心翼翼地提着两桶水回去。有水就有了生机,消除了生活的忧虑。乔晨赶紧用电热壶烧水,把滚水灌满暖水瓶,然后往洗地桶里倒进半桶水,洗净长把墩布,擦洗三个屋里的水磨石地面,一切收拾停当,已经累出一头汗来,他从桶里舀出半脸盆清水,端在院子里洗脸擦身。
忽然,铁门“当啷”一声响,他转头一看,只见乔曦迈步走进院子,便亲热叫一声:“哥,你回来啦。”
乔曦三十岁出头,瘦脸,高个子,相貌清秀。他答应一声,露出笑容问弟弟:“你中午回来的?”
乔晨答:“昨天晚上就回来啦。”说着,回到屋里穿上衬衫,系住扣子。
乔曦跟在后面,急切地问:“单位里怎么样?环境好不好?去了沿线适应不适应?”
“工区的人还不错,待人友善,他们都是三原人。”
“哦,工作累不累?”
“不累,半个多月只干了四天活儿。”
“当官的怎么样?”
“就见过一个车间主任,外号叫‘常扒皮’,对人吹胡子瞪眼,只会扣钱,不像个好东西,工友们都骂他。”
乔曦脸色一变,思谋片刻,说道:“遇到这样的人,躲着点儿,不要和他发生冲突。”
乔晨点点头,他见哥哥脸色灰暗,问道:“哥,你这些天在哪里干活?”
“跟朋友在郊区收土豆。”乔曦不愿意多谈,转变话题又问:“中午在哪儿吃的饭?”
“饭馆,这些天又停水了,晚上刚买了两桶水。”乔晨说。
兄弟俩回到屋里,乔曦把手中的食品袋放在桌子上,对乔晨说:“这是我刚买的包子,你熬点儿稀粥吃了吧。”
乔晨说:“哥,我多熬一点儿,咱俩一块吃。”
“我刚吃过。”乔曦说完,点着一支烟,到里屋的床上休息。
“哥,跟嫂子见过面没有?”乔晨跟进来问,他一直希望哥跟嫂子复婚,嫂子在他心目中漂亮能干,只是脾气急躁了些。
乔曦沉下脸说:“没有。”
乔晨不敢再问,张罗着洗锅做饭。等把稀粥熬好,包子熥热,他冲里屋喊一声:“哥,你再喝一碗稀粥。”
里屋没回音,乔晨纳闷,推门拉开电灯,但见乔曦紧锁眉头,咬牙绷腮地坐在床沿上,急忙上前询问:“哥,你怎么了?”
乔曦摆了摆手,不言语,看样子很难受。乔晨愣在那里。
几分钟后,乔曦缓过劲儿来,舒一口气说:“刚才我腿疼得厉害,现在疼劲过去了。”
“以前疼过没有?”乔晨坐在一旁,关心地问。
“疼过,没这么厉害。”
“你明天去医院看一看吧。”
“没啥事,可能是着凉了,一着凉我就腿疼。”
“哥,你可不能大意。”
乔曦笑一笑,跟着乔晨去外屋喝粥。吃饭间,乔晨谈起宋红云卧轨的事,乔曦听了,长出一口气说:“死了也好,省着为乱七八糟的事烦恼。”
乔晨心头一惊,抬头观察哥哥,张张嘴,没说出话来,他不知该怎样安慰哥哥?哥哥自从离婚之后,神经敏感,言语稍有不当就会触伤他。乔曦喝完粥,用水漱一漱口,再回到里屋去,躺在床上,盖上被子睡觉。
第二天上午,乔晨要陪乔曦去医院检查,乔曦不让,说是自己能去。乔晨把自己的存折塞给哥哥,说里面有一万元存款,让他取出一些钱看病。乔曦推辞不掉,苦笑一下,把存折装进衣兜里,慢慢走出家门。乔晨收拾完家务,提着垃圾桶去外面倒垃圾,经过前排巷子口,看到巷子里用帆布搭起了一座灵棚,一想是宋红云的,心里一阵难受。倒完垃圾回来,他把桶放在巷口,走向灵棚,祭奠这位可怜的邻居。灵前,宋红云的女儿穿着白麻衣守孝,见他过去,瞪大眼睛扑腾扑腾地看他,惊奇有人到来。乔晨摸一下她的头,端详灵台上宋红云的遗照。zhào piàn上那张圆白的脸庞,凝神看人,似要把来访者的灵魂看透,令他心里一阵发紧。乔晨对遗照鞠了三次躬,嘴里默念几句,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他把垃圾桶放回院里,回屋洗过手,然后锁上家门,茫然向街上走去。刚出巷口,拐过一间凸出的碳房,就见一个瘦小男人低头走来。那人心事重重,不看前面,直向乔晨撞来。乔晨惊呼一声,赶紧躲开,那人觉察,抬头看看,回过神来,忙说一声对不起,乔晨认出他,是宋红云的男人,便不与他计较,继续走自己的路。乔晨漫无目的地走,只想疏散一下堵塞的心情,。
走到大街上,他更是被一种压抑的情绪控制着,神情忧郁。街上车流涌动,行人匆匆,像一群上紧发条的木偶玩具,他觉着这个世界好像很假,人的思想、行为都被一些机械物具控制着,木然地来,木然地去,规规矩矩,或走或停,全靠一些物体的表象信息做引导,来指挥,没有主见和自由。忽然,他又觉着自己精神不对,怎么会冒出这些古怪的念头?他低头审视自己,发现也和别人一样呆板僵硬,便想调整一下心境,强迫自己翘嘴笑一笑,但脸上仍然是不自然的表情。哎,人的心情,不是能刻意改变的,你要一缕阳光,往往送来一片阴云。
灰暗的天空中,一群鸽子振翅飞过,旋转一圈,落在一个大型广告牌上,停留几分钟,又向远方飞去。他觉着人活着不如这些鸽子,鸽子自由自在去觅食,飞翔,而人却满腹牵挂,一脸愁悲,就像现在的自己。他摇了摇头,觉着没意思,又慢慢返回家里去。
傍晚,宋红云的灵棚已经挂上了电灯,守灵人换成那个男孩,男孩穿着孝服老实坐着,可能已从大人的教导中悟到了什么,不再像昨天那么活跃了。
乔晨摇了摇头,心里叹道:“可怜没娘的孩子。”
他能想象到没娘的姐弟将经历怎样的艰难,他们的父亲即使能长久照顾他们,娶来的后妈也不会善待他们,如果父亲没有特殊的本事,后母的慈心只限于自己的亲骨肉,他们未来的日子可想而知。常言道:“蝎子的针,后娘的心。”子女受后娘虐待的事情,在世间司空见惯,不是什么稀奇事。
吃过晚饭,乔晨忽然想起新梅,心情立即激动起来,她似乎是一味灵丹妙药,能疏散忧愁,振奋精神。他锁住家门,急忙到饭馆去见新梅。他不吃饭,不好意思进入店内,只能从窗玻璃上往里瞧,搜寻新梅的身影。店内灯光明亮,柜台上站着一位半老徐娘,可能是新梅的母亲,招待着顾客。他想新梅可能正在厨房里忙活,就去周围转一遭,回来再看,还是不见新梅,未免纳闷。但他不敢久站,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只得失落地返回家里。
乔曦走了一整天,还没回来,里屋的床上放着一本薄书,乔晨拿起来看看,封面写着《结婚,离婚》,心想哥哥还在纠结婚姻的事情。翻开内容看,是一本论述结婚与离婚的书册。书中写着:人是奇怪的动物,喜欢尝新,尝试过后,就不再珍惜,随意丢弃。婚姻就像穿鞋,新鞋穿在脚上,好看又舒适,每天还为它打油保养,穿久了,就不再关注它,随它荡上尘土,随它疲软破旧,开口裂缝,然后一扔了之,再买一双新鞋穿上。婚姻是爱情的牺牲品,它体现情感的两面性:一面是天使,一面是魔鬼。
从书中乔晨看出婚姻的无奈,想一想哥哥和嫂子的婚姻,不免对结婚产生疑虑。心想,人要是都这么喜新厌旧,生活就不安全,婚姻就无意义。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新梅,思谋新梅这样的可心人会不会也发生婚姻悲剧?试想,假如自己和新梅结成夫妻,后果会怎么样?他设计出许多尴尬情节,把自己陷于被动的境地,结果他都能忍受,接受那些危机。因此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爱是婚姻的根基,容纳是婚姻的柱石,根基和柱石牢固,即使地动山摇,婚姻的大堂也不会倒塌。为此,他开始怀疑起书中的观点来。
他对婚姻又充满了信心,准备等乔曦回来之后,与他促膝长谈一次,说服他改变待人方式,重新建立家庭,恢复乐观自信的面貌。
然而,乔曦一宿没有回来。
次日早晨,乔晨提着桶去下水道倒脏水,路过巷口,发现宋红云的灵棚已经拆除了。灵棚搭建的地方打扫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