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的街口穿行过一个身穿黑色斗笠步履轻盈的男人,在繁密的雨珠之下,那人身上的斗笠上溅射起的雪白珍珠顺着他笔挺的身形汇聚成一条条水流滚落到他身后的石板路上。
斗笠遮到额前,身材瘦削,宽松的斗笠摆动间似乎透进不少山雨的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耳边萦绕着叮咚叮咚清脆的声音,不过这声音似乎是有着特别的意味,节奏短促,有种令人抓心挠肺的不适感,似悲鸣的老钟,奈何多么悲戚也难顺畅地把心意表达出来。
山雨越来越大,惊雷声也不绝于耳,那黑衣人不为所动,反而越走越急,脚下生风一般,全然不因山雨裹挟而来的泥泞而有所滞碍,这矫健腿脚不似寻常山民能拥有的。
村口,黑衣男子踉跄着扑了进去,果然看见那静静闭着眼睛的安详老人。
“哥……”一声凄凉的声音又引得少女小嘉悲恸流涕“二爷爷,爷爷他……”随后便又是好一阵闻者生悲的呜咽。
一旁的白念把这一些默默看在眼里,心里有种说不明的意味。白念三世为人,前两世过的都是形单影只地生活,不与人交心不融入社会,除了那个模糊的只剩下聪颖狡黠印象的女孩,全部都是过客。第三世似乎有些不同了,刚刚接触这个世界就有了一个娇俏可人的“媳妇”,本以为能够指引自己的老人却黯然离开,这一切让他对这世界有一种不真实之感,也让他对于生死更加默然。
那个被女孩称作“二爷爷”的人,自然有得成年人的沉稳,已经止住抽噎的有一副中年般饱满脸颊的老人安抚下小嘉的情绪后,已经抬起头来望向他占卜中的那个年轻人。斗笠斜斜地贴立在桌脚,浸湿的芦苇面从细密微小的空隙处泛出雨水,窗外的雷声雨声渐次地弱了下去。
他生得一副长寿像,南极仙翁一般额头凸出,白发白须却生的一副年富力壮的面孔,五官收缩略显威严的意味,他盯着白念的目光也全然直接而通透。被这样毫无遮掩的目光盯着,白念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老人没有说话,本就沉默寡言的白念见老人如此端详自己,更是不敢随意开口。
仿佛是两军对垒,此刻白念早已落了声势,所幸老人并非势不两立的敌将,此刻更像是审视还需琢磨的后生。
“你是新来的外乡人吧。我是小嘉的二爷爷。她爷爷已经告诉你了吧?”老人的声音浑厚中带着一股威严,此时的白念缺乏这等察言观色的本领,所以未曾发现这威严的奥妙之处,直到多少年后,摸爬滚打十数年后的他才反应过来意识到这等深厚的威严,这是普通人身居高位几十年都难以培养出来威势。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他此刻只是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二爷爷,您好,我叫白念。只是我还不太明白您具体指的什么?”倒是有一股自然而然的淡然意味。
当然此刻如果有人旁观这场面就知道有多滑稽了,一个腰背挺拔的老人和一个身形略有些佝偻的年轻人一问一答,而年轻人模仿着武侠剧中大侠的风范突兀的说出一句文绉绉的话来,是有多么地违和。恐怕要不是还沉浸在亲人离世的悲痛中,小嘉都要破涕为笑了。
可惜老人没有看过武侠剧,所以不晓得白念这般姿态有何不妥,还以为这年轻后生自生得一股任侠气,当下倒觉得这年轻人确实如占卜中一样品性俱佳,面对自己刻意施加的威压都能如此神情自若,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如此有条不紊地反将自己一军。真是个人才,果然这次占卜没有走眼,老人心中暗暗赞叹道,但依旧面沉如水,似乎是有意考验面前的年轻人,他一字一顿道“那我就再说一遍,我们把小嘉托付给你,你可有能力?”
白念本想逞强,满口答应,但当下确是忧心忡忡,自己无甚实力和势力,怎么照顾这个可怜姑娘?
他犹豫的神情被老人看在眼里,那老人也不因此恼怒,反倒是眼睛里有了几丝暖意。
在白念犹豫的时刻,老人拍案而起激将道:“你一个男人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吗?”
白念把心一横,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不敢的!我今天说到做到,如果我白念守护不了小嘉一辈子宁愿……宁愿自切”一股热血涌上心头的白念全然没发现自己已经进了老人的圈套。
本就是甫一见面就被托付了这样一个娇俏女子,白念其实对小嘉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只是觉得对这样清新娟丽的女孩有种好感罢了。但眼前这个二爷爷明显不好对付,白念只能硬着头皮做出了承诺。
老人并不是为了可以刁难白念,只是要小试这个年轻人一番,毕竟他的心中也有些不放心。当下他也没有再步步紧逼,而是换了一副和善面孔徐徐善诱道:“白念,我早就从占卜中算到了这一天,也知晓你不是个什么坏人,我家小嘉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外面的花花世界,但心气也不算不高,她现在既然依得你,我们老人也不算乱点鸳鸯谱了。”随即他又转身对女孩说道“小嘉啊,以后你要和白念互相扶持着。这世界是终归算不上太平,一切都靠拳头说话。我也老了,表面看着精神,实际上也不行喽。而且还有那件事等着我处理,更是保护不了你了!所以啊,你要和白念互相扶持着啊。”说着说着,老人又转头对着安详离去的村长喃喃地说着什么,“这世道又要乱了,可你倒好,撇下我一个人去那边睡大觉了。把咱俩小时候一块偷鸟蛋被大鸟啄那些童年糗事全撂下了?把咱们说好的一起复兴村子的大话全忘了?年轻时咱俩被人羞辱时你说过的话你也全忘了?你忘了,我可全记着那。这些事,我这把老骨头会替咱俩一件一件地完成的!哥!”
被晾在一旁的年轻男女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等待着老人最后的告别。
屋内安静地落针可闻。
二爷爷絮絮叨叨了约莫半小时,对着兄长发完了之前从没发过的牢骚。稀稀落落的雨声里老人的絮絮叨叨声音逐渐收束,“事情总该有个了断,之前顾忌的事,我一个人来做!”老人的话斩钉截铁,似有金戈铁马之声,隐约可见这决断之后的腥风血雨和刀戈之争。
这个二爷爷果然不是常人啊!
抒发出心中戾气的老人大口呼出一口浊气,在桌边静立片刻,便一言未发亲手把沉睡的村长抱起来,“哥哥,你现在好轻啊!我都能把你抱起来了!”
白念和少女忙低垂着头跟着二爷爷,帮忙扶托着老人的身躯。
外面的雨已经到了尾声,仅剩下了残落的枝叶,凌乱的沙石,一如眼前这悲戚的生离死别。
村子里安静极了,气氛不自觉地压抑而诡异。
老人一言不发,沿着村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绕过村里的一户户建筑时才用嘶哑的声音介绍道“大哥,这是老胡家”
“二愣子家”“黄半仙家”
一路念叨着,他们已经走到了村子的尽头。
“这就是祖坟了!”老人停下脚步,沉声道。
这是一片长满萋萋荒草的断崖处。
不时有土huáng sè的土包从荒草的绿色中凸起来,那是一个个的坟冢,里面停息着程家族人的灵魂。
“你相信灵魂么?”老人突兀地问道。
白念一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