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林子方除直焕章阁,经常在中枢行走,虽为官品级不高,但也看透了整个中枢系统的慵懒、拖沓,不能解决实际问题,都是空言战和,而光宗皇上还有点惧内,所以,真不如原先在各地为官快活,做地方官总能帮助农民解决问题,有成就感。
渐渐地,林子方对京官产生了厌恶感,总感觉自己时不我待,应该到地方上为百姓谋福,这种感觉,简直使自己觉得每天都如坐针毡,浑身不自在。
没奈何,只得申请外放,在当时,确实有些不可理喻,从南渡以来,受贬谪或犯错之人,要么外放,要么编管,而林子方好好的京官不做,自己要求外放,确实耐人寻味。
不久,朝旨下达,林枅,授福州知州兼福建转运判官,林子方很高兴,收拾行礼,辞阙,准备赴福建任职。
赴外地做官,京里朋友总得辞行一番,而林枅家家传清介,不喜结交权贵,仅有不多的几位相知密友,也都是清介自持之士,杨万里和他同在内阁行走,又品性相似,因此两人交往颇为密切。
听闻小友到福建做官,杨万里亦感意外,以为子方原来和自己抱怨京官难做,只是过过嘴瘾,没想到真的成行了,而子方也看不出有不乐之处,欢喜溢于言表,杨万里颇感纳闷。
时至盛夏,西湖水光滟滟,荷叶田田,为炎热的杭州城带来一个清凉世界。几位好友于西湖之滨的酒楼给林子方践行,直闹到半夜,临别,子方微微醉意,牵着杨万里的衣袖,喃喃说道:“哥哥,看西湖多美,小弟时时想起当年和哥哥西湖遇三哥,现在我们都老了,也不知何时能再见到三哥?何时再看到西湖?何时能和哥哥再泛舟西湖。”说着话,竟哽噎起来……
“贤弟不必伤感,来日方长。”杨万里安慰他:“贤弟,不如明早我们再泛舟西湖,各处看看。”
“好呀!”林子方兴奋起来。
夏天天亮得早,二人五更时分就已经在西湖之上晃荡了。只见西湖水气微腾,荷叶连天,不一时,绕出南岸,隐隐地看到南屏山,苍翠逶迤,绿树苍岩。
“贤弟,你我舍舟登岸,到净慈禅寺礼佛如何?”
“听哥哥安排,不过,屡毁屡建的禅寺,正如时局,时好时坏,只要一心为民,礼佛倒是其次。”
“贤弟说得是,此寺建于钱弘俶年间,原名永明禅院,后吴越王钱弘俶听从延寿禅师遗嘱,上表大宋称臣,并敬献吴越十三州土地,使吴越之地免于战火,真是功德无量,太宗钦赐寿宁禅院。”
“哥哥对净慈寺了解得那么深!”
“两个原因令我关注,南渡以前,东坡除建了西湖的苏堤,和净慈寺渊源颇深,净慈寺人文荟萃;另外,南渡以来,净慈寺数次毁于火灾,毁了建,建了毁,就在我和汝父行走枢密期间,还毁于大火,孝宗皇帝出内帑(读躺)重建,比前时更加宏大。”
“国力维艰,其实不必!”
“不管他,进去看看。”
二人舍舟登岸,登上南山,南山位于杭州城南,如屏障一般,故名南屏山,净慈寺就在山麓,沿山而建,金碧辉煌,广宇邃庑,崇闳杰阁,蔚为壮观,二人称羡不已,啧啧赞叹……
还没进寺,旭日初升,回头看西湖波光粼粼,右岸雷峰塔隐在山阴之间,左手边山峰逶迤,残月依山。
杨万里睹此景,开口吟诗:
出得西湖月尚残,
荷花荡里柳行间;
红香世界清凉国,
行了南山却北山。
二人反身,登上数十级台阶,已到寺院门口,只见庙宇焕然一新,唯有山门,依稀有火烧烤的痕迹。
杨万里一指山门:“贤弟你看,淳熙十四年,净慈寺毁于大火,仅山门得免。哎!净慈寺命运多舛,高宗时期毁于火,重建,后数次被火,时而烧大雄宝殿,时而烧罗汉堂,淳熙间最彻底,烧得仅剩山门。”
“看来并非吉地。”
“也不是这等说,自从方腊放了第一把火,净慈寺就不安生,之前都很平安。”
二人谈话到此,都是一惊,仿佛净慈寺和大宋国脉,确实有种说不清的干系。
“贤弟可知,此寺太宗赐名为寿宁禅院,高宗更名为净慈禅寺,绍兴九年,高宗大赦天下,为了奉祀徽宗又将寺名改为‘报恩光孝禅寺’,绍兴十九年又更名为‘净慈报恩光孝禅寺’。”
“改一次名就像一次重生,焉能不火?”
“呵呵”二人一番游览,也无可记之事,出得门来,红日依然在右手山头上,湖面上波光粼粼,四围荷叶田田,一碧万顷,荷叶中间朵朵莲花袅袅,或苞或放,红红的花朵在阳光下愈发妩媚。
“贤弟,你看西湖,美不美?”
“是啊!哥哥,难怪东坡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哈哈哈……”杨万里一声爽朗的笑声,穿透了整个西湖一般,在湖面上万顷荷叶之间激荡开来,随着笑声回响,一首诗也朗朗传出:
毕竟西湖六月中,
风光不与四时同;
接天莲叶无穷碧,
映日荷花别样红。
“贤弟,此诗送给你,就此送别,异日别忘了西湖美景,早来游览。”
林子方一阵颤栗,如触电一般,竟呜咽涕下:“哥哥,后会有期吗?”
“贤弟不必难过,人生总有一别,何必歧路沾巾……”
……
且说林枅离开京城,取道福州,一路上风餐露宿,倒也不觉得辛苦,况且子方为官清廉,行李简单,从人不多,虽贵为朝廷命官,有调令勘合,一路上驿站连连,但浙江至闽中,有数座大山阻隔,有时候两个驿站之间,广无人烟,山路崎岖,丛林莽莽,安逸自不能说。
这日行到台州地面,忽然忆起东皋子,何不造访一下隐居江湖的诗人东皋子。
中华自来就有很多隐士,学问很大,却不愿出仕而隐居江湖,远的如长沮、桀溺,近的如王维、孟浩然,最有名的莫过于五柳先生陶渊明,给后世文人墨客留下了乌托邦一样的家园:桃花源。
东皋子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不愿做举子业,痴迷于诗,终穷而不悔,诗名播于士子之间,而隐于江湖,坊间只知黄岩石屏山东皋子,诗作传诵于士林。
林枅既然到了台州,行程不是太急,何妨拜访一下东皋子。想到此,把家人安顿在台州客栈,然后自己带着一名书童,牵着一头毛驴,往黄岩迤逦而行。
到了黄岩,问明石屏山路径,竞投石屏山而来。一路上只见山势起伏,苍崖翠峰,正如辋川一般,难怪隐居于此者自号东皋子,看来隐者仰慕王维。
可到得山中,四处打听,却无人知道东皋子为何人,均一脸茫然。林枅渐渐地也失去了信心,准备打道回台州。不想山坳那边传来一声长啸,复听有人唱到:“人行踟蹰江边路,马上吟鞭山月新。”
随和歌声,一匹瘦马驮着一个中年书生,缓缓走来,上弦月已经早早的挂在山头。林枅让开山道,然后拱手施礼:“小兄弟从哪里来,唱得好歌。”
中年书生翻身下马,长揖作礼:“这位官家如何到此偏僻之处?山野之人魏庆之有理了。敢问官家尊姓大名。”
林枅虽便装出行,气质眉宇间总有一股官威,读书之人总能感觉到。
“不必客气,吾乃林枅字子方。”
“哎呀!林大人,失礼失礼。林大人乃我福建莆田人,林家为官清廉,美名播于闽中。”
“先人遗风,吾辈遵之,不足挂齿。”
“林大人何故到此?”
“我出知福州,路过此地,特意来访东皋子,已在石屏山转了半日,总找不到东皋子居所。”
“林大人随我来,我亦是拜访东皋子。东皋子之名闻于士林,乡民不知其号,但问戴敏才,无有不知的。”
“原来如此。”二人将瘦马和驴交给书童牵着,一同往山间走去,晚风习习,山色苍苍,一弯新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