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几乎一夜没有合眼,天蒙蒙亮就赶回家中,敲门声把家人都吵醒了,大家正自纳闷,杨万里却一头钻进书房,再也不出来。
约莫一个时辰以后,家人端上早茶,杨万里才想起朱熹还在自己家里,连忙出来洗漱,然后请朱熹一起共享早茶。
早茶过后,复邀请朱熹进入书房,二人坐定,杨万里都忘记客套,直接说:“贤弟,昨夜我认真研读了《岁寒堂诗话》,确实感觉不一样,仿佛这么多年所作的诗,都是瞎写,以为合乎诗律就是好诗,现在想想,恐怕连诗都算不上。”
“哥哥也有此等感慨?自大宋以来,诗人都在做一件事,就是写有韵的文,不管押韵多么奇特,格律多么合乎标准,文就是文,诗就是诗,两者不相容的。”
“贤弟说得对,以前都怪自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读了张戒大作,才知道自己还没摸到作诗的门道。昨夜一夜未合眼,今晨第一时间回家,把积年累积的诗作翻出来,读读简直汗颜。”
“哥哥也不用气馁,我给哥哥带来了《岁寒堂诗话》第二卷,看哥哥现在心态,我觉得送给哥哥正是时候。”
“贤弟不急,你陪哥哥今天做一件事。”
“什么事?哥哥请吩咐。”
“我准备编辑自己的诗集,一切从零开始,昨天的杨万里已经死去,今天的杨万里再度重生。我们庄子后面西山坡上有一片柿子园,现在正是深秋,柿树叶渐落,而红的、黄的柿子,挂满了枝头,煞是好看。贤弟陪哥哥到村后柿子园,一边欣赏柿园,一边帮我焚诗……”
“焚尸?干嘛?”
“哥哥别误会,我要将我以前所作的诗,全部焚毁。”
“哥哥,别这样!好坏也是一种见证,又何必焚毁?”
“不要了,柿园焚诗,觉今是而昨非,以后再没有江西诗派中的杨万里了,只有诚斋一派中的杨万里。”
“好!哥哥既然如此决绝,我们就柿园焚诗,诚斋立万。”
“立万说不上,尝试新路,不问得失。”
说着话,二人相携出门,往后山走去。只见满山遍野的柿子树,一片金黄,惹人怜爱,而秋风正紧,黄叶一片片飘落枝头,如大片的雪花被满山的柿子染黄,纷纷坠落……
杨万里找到一个稍微空旷的地方,点火燃起了手稿,一张张手稿投入火堆,孜孜地燃烧着,江西诗派,似乎也随着火苗,离开了杨万里的身体。
烧完诗稿,朱熹叹息一回,杨万里则昂首离开,身后跟着一片金黄的柿子园,和一位头戴方巾,身穿青色长袍的年轻人。
回到家,朱熹捧出《岁寒堂诗话》第二卷,送给杨万里,杨万里接在手里,墨香依稀,这卷朱熹誊抄的诗话,越加显得弥足珍贵。
“哥哥在上,小弟此行目的达到了,王老师托我和哥哥聊聊作诗之道,我看也没有必要了,哥哥自己悟出来的诗道,得来更加宝贵,小弟就不在这里耽搁了,明日辞别哥哥回乡。”
“贤弟不妨多住几日,下一次相遇不知什么时候?”
“人生何处不相逢,何必歧路添悲声。我准备回乡著书立说、教书讲学。不知廷秀哥哥有何打算?”
“我等到出服再说,估计回临安,吏部再谋一个差使。”
“哥哥说得也对,国家总得有正人君子去努力,都似我一般不入世,那又会奸邪塞满路。”
“贤弟也该到京里谋事,不可蹉跎。”
“我志不在此,但也说不好,先回乡再说,来年可能会去永州拜访张栻贤弟,我对胡宏和张栻的湖湘学说很是钦佩,准备去讨教交流一番。”
“贤弟去永州,路过寒舍,千万再来盘桓数日,别令哥哥悬望。”
“这个自然,只是时间上不敢保证,张栻守制期间,断然不会离开永州,但我怕俗事耽搁,我去的时候哥哥已经进京了。好在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细水长流。”
第二天,二人洒泪而别……
长话短说,且说杨万里出服,收拾行囊进京,准备再谋一个差使。一路上风餐露宿、投店驻驿,不日来到临安。
先到吏部报道,挂守制届满,吏部尚未安排合适的职位,所以在京里倒也逍遥,游山玩水,吟咏风月,正是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
这日天气晴朗,正值盛夏,炎热的空气中透着阵阵花香,万里记得和友人有约,西湖荷花正好,何妨轻舟探花,李易安不是有‘误入藕花深处’之句,现在正是荷花盛开的时节,再热的天,也当不住游人的脚步。
吃过早茶,友人已到住所,二人匆匆来到西湖岸边,只见河岸上杨柳依依,柳绦下垂,齐齐地拂在水面,随着西湖的柔波,婆娑地摇曳着。岸边的柳树间隙间,停满了小船,西湖船家女窈窕的身姿,把西湖的柳树都比下去了。
二人雇了一条船,泛舟西湖,仿佛天水只剩碧蓝的两片荷叶,上下扣住,船在两片荷叶之间摇晃穿梭。
二人兴致满满,踞坐船头,欣赏着漫天漫湖的荷叶,田田的荷叶中间,密密匝匝亭亭玉立的荷花,粉中带红,含苞欲放……
“廷秀哥哥,你看满湖的荷叶,直接到天上去了。”
杨万里微微一笑:“子方贤弟,又有什么感慨吗?”
“哥哥莫怪,你我都是闲散人员,什么时候能有如此碧绿的地毯,直接到天庭,让你我得达天听,也不枉苦学多年。”
“贤弟莫急,孔圣人还有未达时,你我进士出身,总有进用的一日。”
“哥哥说得也是,你看现在的枢密使虞允文,和哥哥属同科进士,就采石矶一战成名,命运也太青睐他了。”
“唉!贤弟不可这么说,当年采石大战,没有虞允文,恐怕金兵抢渡成功,那江南遭害,完颜亮也不见得会被刺杀,历史讲不可想象。虞枢密功在千秋,而且虞公也有宰相气室,只是朝廷积弱,也不是一天两天,他做得已经很好了。”
“哥哥既然和他同榜进士,何不给他上书,以求进用。”
“我倒是喜欢现在逍遥自在,游山玩水,自得其乐。”
“哥哥想想小弟,您进用了,小弟也可谋个差使做做,咱也不是那种攀龙附凤的人,有个差使为朝廷效力就可以。”
“也不是不可能,等我想想,思虑一番。”
“千虑不如一行,凭哥哥的文笔,还怕出不来惊天地泣鬼神的文章。”
“千虑……,千虑……”杨万里沉吟半饷,不再一语。
这时船近黑亭,游船多拥挤于此,争相欣赏长堤矮亭,正自起身企望,不提防和一艘游船轻轻撞上,二人都是一个趔趄,抬眼往临船望去,只见船头一位年纪稍长的中年游客,方巾长裳,手握折扇,也是一个趔趄,差点跌入湖中。
“客官小心!”船家互致歉意,中年游客回头往这边望过来。
“哎呀!陆三哥,怎么是您啊!”
“欸!……”
“我是林子方啊,三哥忘了。”说着话,林子方隔船深作一揖。
“哦!林贤弟,你也来逛西湖。”陆三哥回礼不迭。
杨万里虽不认识对方,但见这位三哥施礼,也深施一礼。
“三哥,可否到梅鹤轩中一聚,我给你介绍我这位哥哥。”
“正好我亦想去看梅妻鹤子,一会轩中会会。但不知这位贤弟高姓大名。”
杨万里一抱拳:“在下杨万里,吉水人氏,敢问三哥姓字。”
“哎呀呀!我的老天,杨大诗人,哥哥可想得紧,可惜一直无缘以会。我姓陆名游字务观,家里排行老三,所以他们都称我陆三哥。”
杨万里喜形于色:“三哥,一生仰慕,今日得见,一定倾盖西湖。那就请哥哥先行,待会我们在梅鹤轩相见如何?”
两条船一前一后,往孤山东北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