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欲出未出时,雾失江城雨脚微。
天忽作晴山卷幔,云犹含态石披衣。
烟村南北黄鹂语,麦垅高低紫燕飞。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
“谁似田家知此乐,呼儿吹笛跨牛归。元晦,这是老朽二月二日出郊游踏青所感,人生如梦,老朽年近九十,也该享此田家之乐。”
“老师好好保重,国家还得依赖像您这样的国老,您已经一世蹉跎,现在正好享几年晚福,何必效隐士于山泉兮。”
“一世蹉跎,说得好,苦乐自知,九十年大宋风雨,我都经历过来,往后如何,不可想象。”
两人正自说着话,有内侍寻到,皇上召见朱熹,朱熹连忙辞别王庭珪,跟随内侍进宫面圣去了。
半日方回,怕老师记挂,自己也记挂着两卷《岁寒堂诗话》,因此直趋王庭珪住所。
进门施礼,王庭珪忙问:“元晦,皇上召见,有何事?”
“老师放心,皇上询问一些儒家章句,我顺便给皇上一些规劝,劝皇上锐意北伐,恢复中原,不知皇上是否采纳,不过,皇上授予我侍讲之职,但我细细品味,当朝宰辅汤思退恐怕和我等不是一路人,还在得过且过地一味求和。”
“人如其名,我还是欣赏张定复贤弟之名,中原定复。”
“说起定复,老师把《岁寒堂诗话》二卷借我誊抄,我很是喜欢诗词歌赋。”
朱熹从王庭珪处借得两卷书,急急忙忙回寓所,挑灯夜读起来。
不想朱熹的侍讲官,做了一个多月,就做不下去了,不是他的学识不够,也不是他的讲经风格迥异于人,实在是皇上无心恋经,像对着一个木偶一般,朱熹实在没法,不愿意尸位素餐,遂请辞侍讲之职,回崇安著书立说、讲学布道去了。
没过多久,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事情。
魏国公张浚,于隆兴二年八月病逝,举朝震惊。其实年初,皇上命张浚视师淮上,积极部署抗金事业,未及一月,旋即被召回朝,随后江淮都督府也被裁撤,张浚感到抗金无望,上书乞求致仕,被免去相职,授少师,保信军节度使,出判福州。
福州在福建,远离前线,张浚对北伐中原完全死心,上书固辞,恳求致仕,改授醴泉观使。没过几个月,疾病缠身,撒手辞世。
张浚灵柩在都中迁延一月有余,友人、士民均来凭吊,随后张栻身披重孝,扶灵沿水路取道长江,往永州进发,准备安葬其父。
从运河,趋长江,沿江而上,非止一日,闲言少叙。这日过了建康,逆水行舟,江山含悲,隐隐地把建康抛在船后,张栻独立船尾,望着远去的建康城,如一只巨龟,浮沉在烟波浩淼的大江尽头,不禁忧从中来……
父亲一生,恰逢靖康之役,国难当头,诛叛逆,保川陕,经营江淮,出将入相,也算辉煌一生,奈何皇上一意龟缩,把杭州改作临安,而忽视虎踞龙兴之地——建康,旧称江宁,现在想想,真是失策,如果踞建康,派八千子弟过江,霸王之业复举,现在都已经恢复燕云,直捣黄龙了,可历史不能假设,一切都随着滔滔江水,奔驰赴海……
船行到采石,靠岸休息,船家下船采买粮食、蔬菜、酒水等一切运用之物,当晚,船就泊在采石过夜。
月朗星稀,江心滔滔江水,如泣如歌,似采石大战战殁的大宋将士,呜咽江心而不得安宁……
第二天一早,正准备起锚出船,不想江岸上一位年轻人匆匆而来,望见船上的重孝等物,忙对船大喊:“船家等等,船上可是张督军灵柩?”
张栻闻声出舱,只见年轻人和自己年纪相当,中等身材,一袭青布长裳,头戴方巾,身背一个不大的包袱,方正的脸上,英气逼人,嘴角的微笑又显得和蔼可亲。
张栻忙施一礼:“在下张栻,护送父亲灵柩回永州,不知这位大哥有何事见教?”
岸上之人深深作揖:“贤弟,我乃南剑州朱熹字元晦者,听说张督军病逝,不及于都中吊唁,特地赶来,不想到采石才追上督军。”
张栻连忙吩咐船家搭好船板,让朱熹上得船来。
朱熹在张栻引导下,进入船舱,张浚棺椁横在船舱内,朱熹倒身便拜,屈膝磕头,放声大哭……
“张督军在上,朱熹代义父刘子羽百拜,愿公在天之灵能和义父重逢,不辜负半生相交……”朱熹悲不能已。
张栻磕头还礼,亦是呜咽泪下。张浚经营川陕,依靠刘子羽,帅吴玠、吴璘于和尚原打败金兵,稳定川陕之后,奏请奉养太夫人于阆中,夫人亦随赴阆中,张栻即出生于阆中,后张浚罢居永州、连州,后又长居永州,张栻遂长期漂泊于南方。
张栻从小受父亲亲自教导学习儒家经典,又经常听父亲讲当年的军旅生活,刘子羽虽未谋面,但名字听来非常熟悉,现在刘子羽的养子千里祭吊,怎能不令人心碎动容,所以亦是悲不能已,双双垂泪。还是家人劝导,两人收泪重新论序行礼。
朱熹倒比张栻略大几岁,遂以贤弟称呼张栻:“贤弟扶灵,将往哪里去安葬督军大人?”
“论理应该回蜀地,我家祖籍四川,现祖辈坟茔均在川中,但父亲长期居住永州,生前遗命就永州附近安葬即可,小子只能谨遵父命,回永州再说。”
“既有父命,就遵父命即可。我们虽然都是近期皇上起复的官员,但文武不同,我在朝里盘桓了半年即离开,张督军经验江淮,等他回朝,我已经离京,实在是遗憾,没能面见督军。”
“军事倥偬,政务繁多,总以公事为重,私交不必在意这些俗套。家父也常常向我提起,总要结识当世同辈俊杰,似廷秀和元晦等辈。而令小弟大感意外之处,哥哥竟能循江来迎,祭吊亡父。”
“张督军一生为国,不止在下,恐怕沿途都有素未平生的士民祭吊,也算张督军功德无量,应该享有这份哀荣。”
“哥哥下一步准备怎么安排?”
“贤弟尽管安排行船,做哥哥的为义父给张督军守灵三天,也不负当年同袍之谊,知遇之恩。”
“谢谢哥哥能挂念家父。”
灵船又启程,逆流往湘湖地区行去。
张栻和朱熹,真乃人生良友,同学于程门,双方的老师,均拜在杨时门下,二人一路上逆水行舟,正好探讨圣人学说,仅《中庸》一书,两人讨论了三天,亦未相互说服对方,仍然各执己见。
船行三日,朱熹每天和张栻一起晨、昏香案祭奠张浚,其余时间二人畅谈书、理,日子过得真快,看看即将到达江州,朱熹也准备辞行下船。
“贤弟,船到江洲,做哥哥的就不陪贤弟了,贤弟节哀,一路平安,等安葬好督军,诸事完备,守制三年之中,哥哥必定还会再到永州拜访贤弟,到时候我们再细谈几月,互相打通心中的疑惑,使程学发扬光大。”
张栻一听,泪如雨下:“哥哥保重,小弟专在永州候着哥哥,目今分别,小弟实在难以割舍。”
“贤弟不必过分悲伤,人无常聚,况且我此次吊唁张督军后,准备趋赣,至吉水看望杨万里哥哥,他父亲年前去世,正在家守制,我受王老师委托,也想去他家小住几日。”
张栻一听,泪更加止不住:“廷秀哥哥也遭大丧,小弟也应该到府上吊唁,怎奈父亲灵柩为重,只好请哥哥致意。”
“你我皆同道中人,不必拘礼,贤弟节哀。”
“哥哥一定要走,今晚就在船中给哥哥践行,明日至江洲,帮哥哥雇船前行。”
“雇船不必,今晚你我以茶当酒,哥哥受贤弟三杯清茶,就此别过,来日方长。”
朱熹沉吟一会儿,接着说道:“贤弟,我与你舟中盘桓三日,和贤弟学习、参悟圣人之道,就如春日于泗水之滨,徜徉在和风细雨之中,虽各执己见,亦是学术之门径,各入其门,各执一端,想来均可以登堂入室。”
“哥哥见识不凡,小弟还有许多需向哥哥学习的地方,登堂入室,愚弟不敢当。”
“悟道只是一瞬间的事,朝闻道,夕死可矣!和贤弟三日,哥哥也感触良多。”
二人又交流一番圣人之道,当晚不必细表,第二天船到江洲,朱熹在张浚灵柩前磕头辞行,二人洒泪而别,张栻站在船头,看着朱熹立在江洲的码头,方巾长袍,挥手致意,消失在波涛之中……
张栻久久不能平复,江洲不就是白乐天“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地方吗?真是多少离人泪,都随大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