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吕本中绘制江西诗社宗派图,其中尊黄庭坚为诗派之祖,并罗列了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饶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观、何顗、王直方、僧善权、高荷等二十五人。其《江西诗社宗派图》成为“江西诗社”“江西诗派”之滥觞。后世诗坛争讼,盖起于此。
自洪州集会结束,各人散去,吕本中顺江东下,途中又遇李清照,辞别李清照以后,回到江宁。
吕本中醉心诗学,闭门作诗,同时集诗社交流所得,撰得一书《紫薇诗话》,虽然国事飘飖,金兵渡江,高宗出海,复又定都杭州,世事纷纷扰扰,但《紫薇诗话》在诗坛,还是赢得了很高的赞誉,士林传抄,影响当世。
后来吕本中擢为中书舍人,《紫薇诗话》影响更甚。
却说某日,本中在杭州住所,正自无聊,时至青梅时节,天气渐暖,满眼均是绿肥红瘦,家人禀告,监察御史兼殿中侍御史张定复来访,本中急忙出迎,延至客厅,看茶落座。
张戒,字定复,从字可知,抱“中原定复”之志。在大宋南渡之后,抱此志之人,还是很多的。
双方重新见礼,吕本中躬身说话:“御史大人来访,寒舍增辉,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东莱先生不必过谦,你我一殿为臣,况且吕大人忝列中枢,终究该为恢复中原出谋划策,可大伙都知道你的难处,毕竟秦相公当政,纵有通天的本事,又能如何?兄弟一直求外放,到地方做些实事,倒比在朝快活得多。”
“张大人不可,主战、主和,双方正在焦灼,假使都到地方,恐怕主和必成,得不偿失。”
张戒微微一笑:“不管他了,今天拜访吕大人,不谈国事,只谈诗词。”
吕本中一听,眉开眼笑:“哎呀!张御史也是性情中人。来呀!后花园摆酒,谈诗怎能无酒。”
一会儿功夫,后花园江月亭已经摆上酒筵,吕本中将张戒引入筵席。
双方坐定,举杯邀月,对影成五人。
“定复贤弟,时光蹉跎,转眼南渡已经一十二载,幸得张浚、岳飞等将领抗击金国,朝廷稍安,但主和派看来不会消停,国事如何发展,恐怕老夫年老,无法看到了。”
“中书大人身体正健,只要上下一心,收复中原指日可待。”
“问题就出在上下不一心,主战、主和?哎……”吕本中一声长叹:“刚才说好的,只谈诗词风月,莫谈国事,来,我自罚一杯。”说着话,一仰脖,一杯酒穿喉而过。
“来来,小弟也陪哥哥罚一杯,只谈诗词风月。”张戒也一饮而尽。
“贤弟可知哥哥曾绘制过江西诗社宗派图?”
“早有耳闻,南渡之前,还数东坡先生才富,诗、词、书、文,无一不精。”张戒不再往下说,其意思似乎对余下诸人,不置可否。
吕本中接话头介绍:“东坡古今通才,旷世少有,但就诗来说,黄庭坚奠定宋格,实是鼎新之人。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元和以后至国朝,诗歌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扬抑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裁各异,要皆所传者一。”
吕本中侃侃而谈:“黄庭坚主张学习杜甫、韩愈,为国朝诗坛开创了新方向,而且诗律体制逐渐完备,其主张‘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确实见地高出同时代诸人一头,江西诗派以其为祖,实至名归。”
张戒双眉紧蹙:“嗯……”
“贤弟以为如何?”
“吕大人所言,在下并不敢苟同。唐朝诗人成千上百,干嘛非的学本朝的黄山谷?”
“贤弟,我并不是主张学黄山谷,我还是主张学杜甫,只是黄山谷强调的诗法,正是后世诗人们遵循的诗法。”
“恐怕不见得,诗无定格,一定就死气沉沉。”
“所以才点铁成金啊!前人死句,山谷活之,不就是化腐朽为神奇。”
“非也,非也,山谷学杜甫,亦是皮毛,焉得骨髓……”
双方争论逐渐激烈……
本中遗憾地说:“可惜,十几年前听易安居士说起,杜甫撰成《子美诗话》,杜员外曾赠予易安居士,可惜过乌江时风浪大作,赵明诚将《子美诗话》投入乌江,不然倒可以印证近世诸家之诗,看看诸人学杜甫学得如何?”
“易安居士得睹诗圣遗稿,可我看这么多年来,她的诗也不像你们江西诗社之诗,可见大家尊黄山谷而学老杜,是走入偏门了。”
“易安居士以词盛名,诗倒不见得好!”
“好坏一首就够了,一句即可名后世;‘至今思项羽’之句,足耀千古。”
吕本中一生坚守的诗道,被张戒几句话就拆散了,兀自出神……
“吕大人,作诗不可拘泥,不可以古绳今。我对诗的看法,和大人不同。你的理论已见诸你的作品,我也正在撰写《岁寒堂诗话》,尚未完稿,几时完稿,我们一起去向易安居士请教、探讨。”
吕本中怔怔:“贤弟说的是,诗还需上官称过,方为上品,易安居士乃当世上官婉儿,自是有慧眼识玉,本来我和居士有过接触,可以畅谈诗话,无奈南渡以来,易安居士忙于《金石录》整理,生活又一直不安定,所以一直也未去劳她精神。既然贤弟由此心,我们一起探讨亦无不可。”
张戒辞别吕本中回府,埋头著书。
想不到当年南宋朝廷发生了一件重要的历史事件,绍兴八年(1138年),金国派遣张通古、萧哲二人作为“江南诏谕使”,携带国书,在王伦的陪同下,来到南宋都城临安进行和谈。金国使臣态度傲慢,目中无人,如果南宋不答应他们的议和条件,他们就挥师南下,踏平南宋小朝廷。
南宋朝野震动,这时候主和派以秦桧为首,卑躬屈膝,欲意偏安江南,不欲恢复中原,只想和金国签订协议,对朝中主战派进行打压,激起了士民的极大愤慨,其中以胡铨最为激烈,上书祈斩秦桧、王伦、孙近。
胡铨这篇奏疏一经传出,立即产生强烈反响。宜兴进士吴师古迅速将此书刻版付印散发,吏民争相传诵。金人听说此事后,急忙用千金求购此书,读后,君臣大惊失色,连连称“南朝有人”、“中国不可轻”。
后人给该奏疏加题目《戊午上高宗封事》,现在读来,爱国情怀依然令人感动。
绍兴八年十一月,右通直郎枢密院编修臣胡铨,谨斋沐裁书,昧死百拜,献于皇帝陛下。
臣谨按:王伦本一狎邪小人,市井无赖,顷缘宰相无识,遂举以使虏。专务诈诞,斯罔天听,骤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齿唾骂。今者无故诱致虏使,以诏谕江南为名,是欲臣妾我也,是欲刘豫我也!刘豫臣事丑虏,南面称王,自以为子孙帝王万世不拔之业,一旦豺狼改虑,捽而缚之,父子为虏。商鉴不远,而伦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祖宗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为金虏之天下,以祖宗之位为金虏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则祖宗庙社之灵尽污夷狄,祖宗数百年之赤子尽为左衽,朝廷宰执尽为陪臣,天下之士大夫皆当裂冠毁冕,变为胡服,异时豺狼无厌之求,安知不加我以无礼如刘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无识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则怫然怒;今丑虏则犬豕也,堂堂大国,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为之邪?
伦之议乃曰:“我一屈膝,则梓宫可还,太后可复,渊圣可归,中原可得。”呜呼!自变故以来,主和议者,谁不以此说啖陛下哉?然而卒无一验,则虏之情伪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觉悟,竭民膏血而不恤,忘国大仇而不报,含垢忍耻,举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虏决可和,尽如伦议,天下后世谓陛下何如主?况丑虏变诈百出,而伦又以奸邪济之,则梓宫决不可还,太后决不可复,渊圣决不可归,中原决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复伸,国势陵夷,不可复振,可为痛哭流涕长太息矣。
向者陛下间关海道,危如累卵,当时尚不忍北面臣敌,况今国势稍张,诸将尽锐,士卒思奋。只如顷者敌势陆梁,伪豫入寇,固尝败之于襄阳,败之于淮上,败之于涡口,败之于淮阴,较之往时蹈海之危,固已万万。傥不得已而至于用兵,则我岂遽出虏人下哉?今无故而反臣之,欲屈万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军之士不战而气已索,此鲁仲连所以义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虚名,惜夫天下大势有所不可也。今内而百官,外而军民,万口一谈,皆欲食伦之肉。谤议汹汹,陛下不闻,正恐一旦变作,祸且不测。臣窃谓不斩王伦,国之存亡未可知也。
虽然,伦不足道也,秦桧以心腹大臣而亦为之。陛下有尧、舜之资,桧不能致陛下如唐、虞,而欲导陛下为石晋。近者礼部侍郎曾开等引古谊以折之,桧乃厉声责曰:“侍郎知故事,我独不知!”则桧之遂非愎谏,已自可见。而乃建白,令台谏侍臣佥议可否,是盖畏天下议己,而令台谏侍臣共分谤耳。有识之士,皆以为朝廷无人,吁,可惜哉!孔子曰:“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夫管仲,霸者之佐耳,尚能变左衽之区而为衣裳之会。秦桧,大国之相也,反驱衣冠之俗而为左衽之乡。则桧也不唯陛下之罪人,实管仲之罪人矣。孙近傅会桧议,遂得参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饥渴,而近伴食中书,漫不敢可否事。桧曰敌可议和,近亦曰可和;桧曰天子当拜,近亦曰当拜。臣尝至政事堂,三发问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谏侍从议矣”。呜呼!参赞大政徒取容充位如此,有如虏骑长驱,尚能折冲御侮耶?臣窃谓秦桧、孙近亦可斩也。
臣备员枢属,义不与桧等共戴天。区区之心,愿断三人头,竿之藁街。然后羁留虏使,责以无礼,徐兴问罪之师,则三军之士不战而气自倍。不然,臣有赴东海而死尔,宁能处小朝廷求活邪!小臣狂妄,冒渎天威,甘俟斧钺,不胜陨越之至!
胡铨奏疏一上,得罪秦桧,秦桧认为胡铨狂妄凶悖,鼓众劫持,诏令除名,贬送昭州(今广西省平乐县)管制,并降诏传告朝廷内外。给事中龙如渊、谏议大夫李谊、户部尚书李弥逊、侍御史郑刚中等人纷纷想方设法出面营救,秦桧迫于公论,只得改派胡铨去广州监管盐仓。
胡铨被贬,很多趋炎附势之人,避之唯恐不及,唯独王庭珪赠诗,随后王庭珪被贬出京。
王庭珪,字民瞻,号泸溪老人,诗词称名当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