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见他说着说着又说及伤心往事,脸上布满不甘和无可奈何的痛楚,触及她内心最糜烂的伤口,幽幽道:“你至少有过父母家人,爹爹疼爱,我娘生下我就死了,我大爹把我扔下就走了,你至少有仇家可以恨,我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被自己的爹爹生生抛弃!”
杜若突然双眼如炬,迸发出动人的异彩,看着钱沐易,粲然一笑道:“但我依然以你为榜样,兢兢业业地努力去练,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我大爹看见,他女儿有多值得他骄傲,而你是华山数千人仰仗的大师兄,你家人一定更以你为傲!”
钱沐易看着双眼泛泪的杜若,心中那块棱角尖锐的石头,仿佛模糊了一角,不再刺得他椎心泣血,痛不欲生。
原来这个如刺猬一样伶牙俐齿的丫头,心里也是满满的碎片,只是她善于用笑舔伤,自己却被心魔控制了,若真的一剑痛快了自己,九泉之下的家人岂能瞑目?就算是如蛆虫般苟活,他也要活到手刃仇人那一天!
拍了拍杜若紧握住他而指节发白的手背,钱沐易长吁了口气,又说了遍“多谢!”,杜若感受到他的释怀,松开手,谨小慎微道:“那你以后愿意和我一起练剑吗?我是说晚上偷偷练的这种!”
“可以啊,只要你不怕黑山林遍地横尸的传说,我不介意晚上给你开小灶啊!”
“谁要你开小灶啊,谁比谁厉害还说不准咧,”杜若撇嘴不屑道,突然才回过味来,又死命环住钱沐易的左臂尖叫道:“什么?这里是黑山林,啊!不行啊,我刚刚还看到一个断掌啊,快,快带我离开啊!”
两人紧紧贴在一起,杜若整个人恨不得缩成一团,好让钱沐易整个端走,眼睛紧紧闭成一条缝,甚至缩小了呼吸的幅度,她竟已经不敢睁眼说话了。钱沐易感受到身侧此人抖如糠筛的战栗,不由有些好笑,还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呢,任由她挂在自己身上,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宿舍走去。
直到看见宿舍里摇曳的烛火,钱沐易才甩开杜若紧黏的四肢,打算分道扬镳,杜若看着橘黄的火光,恐惧稍稍散了些,恨不得拔腿就往房里冲去,却被钱沐易叫住问道:“唉,杜沐若,你为什么唤你父亲‘大爹’啊?”
杜若不曾想他竟还在想着自己的话,略有些诧异,但仍如实回道:“我大爹说是为了一个人,至于谁,他也没说,只是说长大以后我自会知晓。呐,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师傅很不喜欢我提起我大爹,你若是不想挨骂,最好也别提!”
“我从不怕师傅,不像某人”钱沐易挑了挑唇角,便转身离开,杜若心知师傅素来偏心,对这个独领风骚的大师兄格外器重,鲜少责骂,不由对着他的背影做吐了吐舌,也回房去了。
只是隔夜,杜若举着通亮的灯笼,畏畏缩缩地站在黑山林的边界上,探头探脑张望时的模样,至今仍被钱沐易时不时拿出来取笑一番。
流光易逝,韶光已换,断剑大会已迫在眉睫,华山上下无不摩拳擦掌地练功,谁也按不住心头那股愤懑气。
恶战在即,杜若急于将体内两股真气融汇,以求心法突破,可愈急愈不得要领,杜若又一番尝试过后,只觉浑身燥热难忍,加之酷暑炎热,整个人仿佛洗了个汗水澡般,只觉屋内逼仄粘稠,索性到后花园透透气。
可是院内的景象也净透着无精打采的模样,树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叶子干巴巴地蜷曲着,让杜若平白无故又闷了几分,直到她走过拐角,闻见一缕芳香,心中郁结才散去大半。
顺着这炽稠的空气里的一丝清香,杜若兜兜转转,终于发现了一片花丛,难得的是,这被晒软的一众花草里,它们却郁郁葱葱的,一簇簇白色的花骨朵高高立着,倒像是在和火辣辣的太阳反抗着,杜若蹲下细细品玩,才发现花梗上有细密的水珠,原来是刚刚被人浇过。
杜若正沉浸在这怡人的香气里,却看见一身黛色的坊主拎着两个水桶走来,自两人上次不欢而散后,杜若便再没见过他,一度还以为他已经离开熊州了,此刻乍见他,竟慌慌张张地只想逃走,可是刚一站起来,就和他对视了个正着,只好尴尬地整了整裙摆,挤出一个笑容道:“坊主好,吃饭了吗?”
未料到从花丛里会突然蹿出来一人,坊主也被惊了一跳,但只是步子稍顿了一顿,他便恢复了一贯的漠然,走至花圃边上,放下几乎溢满的水桶,答非所问道:“你很闲吗?”
杜若被他问得一愣,不知他何意,迟疑道:“额,方才修习心法,有些不顺畅,所以出来晃晃,算暂时闲着吧!”
坊主看着她脸色潮红的模样,想来是自己灌输给她的真气阻塞了她的奇经八脉,从而无法自如地运转,将水瓢递给她道:“喏,我手下都出去了,方才浇了一轮,已经快热死我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杜若一脸问号地看着他,没好气道:“坊主,你虽然救了我,但我好像没有卖身做你婢女吧?”
坊主擦了擦两颊的汗,一脸担忧道:“嗯,之前我好像给某个忘八端输过真气,可惜她太弱,无法自行吸纳融合这强劲的外援,若我再不指引一番,只怕真气郁结于脉络,恐有大患啊!”
杜若被他说得正中心思,不由咯噔一下,立即变脸,露出一个童叟无欺的天真微笑容巴结道:“我当然是非常愿意帮坊主这样一个小忙的啦,坊主,日光这么毒,你还是先站在树荫里凉快凉快,我浇好了就喊你,不会打扰你赏花的雅兴!”
坊主了然一笑,带着一副早知道你会这么说的表情走到葱郁的树下,催促道:“快点浇,太阳这么大,别把我的杜若花烤坏了!”
杜若狗腿十足,立马利索地浇起水,并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杜若花?我就叫杜若唉!”
坊主倒不知道她真名,但稍一想,杜沐若去掉华山沐字辈的沐字,不就是杜若吗,不由笑道:“人不怎么剔透,爹娘取得名字倒挺才气。”
杜若一时嘴快,才想起师傅不得透露本名的训诫,但想来坊主也不会拿自己的本名做什么文章,仍笑道:“我也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以前听我好姐妹说我的名字是一味香草,便一直想看看这杜若到底什么模样,如今看来,这不仅花香沁人心鼻,花也长得皎洁雅致,我更喜欢自己的名字了!对了,你叫什么呀?”
坊主微楞,杜若弯腰浇得认真,也没察觉,只道他没听见,抬头看着他又笑语嫣然地问了一遍,“坊主,你名字叫什么呀?”
坊主对着这双善于顾盼的明眸,仿佛又看见藏在记忆里的那个奇艳绝世的佳人,对着他转眄流精,他竟露出一点不知所措,喃喃道:“我……我姐姐叫我阿浮,我也许叫杜浮吧!”
杜若疑惑地看着他,难道他不知道自己叫什么?阿福?这不是阿猫阿狗的名字吗?杜若差点噗嗤一声笑出来,但见他这幅略显失态的模样,杜若生怕又惹怒了他,立即如小鸡啄米般点头道:“阿福?恩,好名字,不过原来我两是本家,也真是有缘哈!”
坊主没有接话,只是有些茫然地盯着杜若的眼睛,似乎在找寻着什么,杜若被他瞧得心里发毛,立即弓下腰,做出一副努力浇水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下来,杜若时不时偷瞄一眼坊主,总感觉方才的他有些失常,但很快杜若便觉察出他眼里的雾气已散去,又露出令她又嫌又怕的狼光。
“令堂姓什么?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果然,恢复正常之后,他的第一句话就让杜若措手不及,这些年,按照师傅的指示,她一贯是拿牛叔红姨来回答有关父母的问题,便一如既往地敷衍道:“我娘姓乔,她是天底下最温柔的人,不仅烧得一手好菜,还会做各式各样的点心!你问这个干吗?”
姐姐并不擅厨艺,杜浮竟有些自恼,这个丫头的娘是华山的厨娘,怎么可能是姐姐,更何况姐姐失踪之前根本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自己是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怀疑她的身份,真是庸人自扰。故而语气略有些不善道:“你管呢?快些浇,我还要回房乘凉呢!”
“这花有这么精贵吗?你就算不浇,它也不会死啊?”汗流浃背的杜若被他一激,也有些急了,哂笑一声道:“嗤,竟不知道坊主原来有这样的菩萨心肠,我差点还以为你不过是附庸风雅之徒,谁能想到你是真正惜花爱花呢?”
杜浮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个愚蠢的丫头为什么会有勇气反复挑战他的怒点,他能清晰看到她眼中自然流露的惧意,却更能清晰感受到她语气里的挑衅和不屑,这种心口不一的矛盾,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笑,故而总是下意识忽略她的冒犯。
杜若见他不回话,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语气过于冲撞了,生怕他一个气不过又给自己一掌,立即双眼一眯,逢迎趋附道:“坊主啊,想不到你也这么喜欢杜若,我娘也特别喜欢这种花,所以才给我取名叫杜若,哈哈。”
杜若为了掩盖自己的不敬,一个激灵之下,不小心说出了生母的爱好,事实上,杜若已经许久未曾想起她了,小时候还会经常缠着大爹问,可大爹不是惜字如金,就是神伤郁结,后来懂事了,便对生母的事三缄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