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成虎确实接到命令:次日,开拔宜昌前线,誓死抵挡rì běn军队猖狂进攻。
邹部官兵俱已经整装待发了。
璧山县城召开欢送大会,现场人如江潮,罗登云县长讲过话,吕凤子代表文化界发言鼓励,邹成虎下保证,说挡不住rì běn鬼子,老子就跳长江!
杨守玉进城买线,正遇到万众欢送邹部,打出“出川抗日、卫我乡梓”的标语。满大街挤满各届群众。人人手举一枝小旗旗儿,喊几句口号,往上举一次小旗,动作划然一致,仿佛久经训练。杨守玉见凤凰镇民众精神振奋,便不欲多事,闪身一躲,朝僻巷里头走掉。
邹成虎乘坐一辆美式吉普,见到杨守玉的背影,猛喊刹车,狂呼大喊着“杨教授请留步”!不等吉普车停稳当,一跃下车,朝着僻巷里猛追了过去。
欢送官民被弄得糊里糊涂,顿时偃旗息鼓,等邹成虎回来,再送一程。
杨守玉闻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体,看是那个冒失鬼敢在这种场合乱叫乱嚷。看清楚了却顿时哭笑不得。邹成虎薅刨着人群,挤得帽儿歪、皮带垮,上气不接下气的,还直呼喊:“杨,教授,留、留个留步,的噻。”不得不等他,究竟有什么事让邹旅长赶来说,他不是移防前线了吗?
巷子里,除了邹成虎追赶的脚步声,悄无声息,静得怪怪的,仿佛一切均属猜测。
邹成虎气喘吁吁地跑拢,啪地打一个立正,把右手举到帽沿儿行军礼,吼一声“杨教授”,然后喘大气。闹得杨守玉手忙脚乱,只好弯腰鞠躬,还了他一个鞠躬礼。
杨守玉还说:“您慢慢说,不着急。”心里很是奇怪,心眼儿转了千百个转儿,都想不起自己跟他,有什么事值得这样做,便问:“邹旅长,听说你近期要出川抗日?”
“是,是的。”
“到哪里?”
“宜昌,湖北宜昌。”
“不是军事机密吧?”
“不保密,大张旗鼓,宣示抗战决心。”邹成虎喘过气了,才说出来意:“杨教授,我母亲有个事,小女长大出嫁,委托你,帮忙绣几件嫁妆。”
“原来如此!”杨守玉心头忒好笑,脸上不露半点声色,立即答应了:“邹旅长请放宽心,令千金出阁,我是定要绣一幅画,表示热烈祝贺的。至于绣嫁妆之事吧,我现在学校,要上课,完善正则绣技法,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耽误了令千金的吉时。”
邹成虎大失所望,嚅嗫着说:“这个,啷个会耽误呢,杨教授你是快手,飞针走线,应该没有问题的噻。”没说明女儿何时出嫁。
杨守玉听话听声,以为他女儿今年出嫁,学校事务烦多,与其答应了做不到,不如干脆拒绝了,留下个以后见面的余地,可是见他很为失望,不得不把话说得活套一些:“本校教师学生当中,还有不少刺绣的高手,即是邹旅长嫁女,我负责组织,请她们一起绣嫁妆,不晓得旅座满意不满意?”
话说到这份儿,邹成虎不满意,也得表示满意了,人家正则艺专可不是刺绣坊!于是满心欢喜地说:“哪就多谢,谢谢杨教授了,一切有劳,鄙人定当重重感谢!”伸手与她相握。杨守玉跟他握了手,也不能装着懂不起,热情地说:“我送邹旅长出征,请前行。”邹成虎再行一个军礼,引导说:“杨教授请!”
杨守玉陪着邹成虎,送到各届队伍跟前,与他握手道别。邹成虎啪地打了个敬礼。然后,右手紧贴着帽沿不肯放,脚跟移动,左右旋转一圈儿,向送行人群示意。铺天盖地的口号又喊得响遏云天。罗登云、吕凤子、张敏毅几人上前,挨个同邹成虎握手,说了好些“祝旅座早传捷报、胜利属于中国人民、将军多多保重”的话,才依依不舍地把他们送出城门。
当晚大雨倾盆,遭遇到夏日的第一场暴雨,整个凤凰镇,顷刻间浸在水雾里,毫无躲避遮挡处。
邹成虎留下的那个工兵连,一打雷闪电,就被连长吆起集合,跑步到正则艺专,查看最近修复的屋舍。雨下得像天遭戳漏了。同时刮起了大风,把雨吹得哗哗直响,折断了好些树木。人在雨里行走,风雨宛如鞭子一般,抽得他们裸露的脸庞、手臂、脚杆痉疼,只能呆在屋里不动弹。幸好士兵们有经验,见到打雷,立即披好雨衣、穿起统靴,拿着铁锹锄头,准备动手。大雨唰唰地淋在他们蓑衣斗笠上哗哗直响。士兵们在风雨里,站得像一根根木桩,不顾风狂雨骤。大雨先是吹歪了他们的斗笠,接着撩起一件件蓑衣,迅速地打湿他们的军服,把一个个兵淋得落汤鸡一般。
曹连长下达了命令:“各班分小组,查看早先修补的房屋,还有门窗,该支撑的迅速支撑起,该堵塞的要尽快堵塞,格老子,哪处观察不到,造成垮塌,今晚黑不睡觉,也要给老子修补好!”
士兵们齐应:“要得!”
正则艺专的校舍,屋顶已盖齐了瓦,即使遭遇暴风雨,也轻易不会渗漏。但是,新近修补的墙面,却遭不得雨淋。暴雨不断浸泡,就会坍塌,致使军民的数日功夫白费。
曹连长带士兵冲进屋舍,就看到吕凤子、杨守玉诸人,正对着越积越深的雨水发愁,赶忙上前打招呼:“吕校长,杨教授,你们来得好早的哟。”
吕凤子见到他们,不禁大喜,握住他的手说:“大救星曹连长来了,正则有救、正则有救了呀!”
张敏毅闷不作声,朝他抱拳一揖。
曹连长把任务迅速地分派下去,说:“通讯兵,你去跟各排说,首先排水,易遭雨淋的墙面,一律用油布掩盖,找不到油布,就脱各人的蓑衣来盖!”
通讯兵答应着走开了。
张敏毅回过神,疑惑地问:“曹连长,教室里的水怎么排,门坎很高的哟,难道尽都拿洗脸盆去戽?”
曹连长一本正经地回答:“抢险救灾,张科长你就是外行了,室内出现积水,后患太大,必须当机立断,挖开门坎,让积水迅速外流,再把所有的进水缝隙堵死。”
“假如外头的梯坎高了?”
“那就再挖条沟,一定要使积水自然外泻,把它迅速排除,避免越积越多。”
“可是,士兵们遭淋惨了!”
“当兵的,枪林弹雨都去得,何况这几阵雨。”曹连长挖战壕遇雨时候,多的去了,不惧这一场暴雨。
吕凤子一本正经地说:“好,我同意。”迎面风雨一煽,吹歪了他眼镜,悬吊在鼻梁上,差点儿掉脱。
风越益大,雨也越急了。
杨守玉探头朝门外看,好些士兵都脱了蓑衣遮盖新墙,个个光着膀子,冒雨挖掘壕沟,奋力疏通教室里的积水。雨点在地面上溅起铜钱般的大水泡。那些落在光脊梁上的雨,聚积不起,顺着后背直往屁股沟儿流,庚即打湿了内裤。士兵们害怕遇到女学生,有碍观瞻,不敢把自己脱得精光,勉强忍住了,冒雨抢排积水。刨水沟那个士兵用力过猛,脚底一滑,摔个仰翻叉,在雨地里挣扎不起。杨守玉便不顾风狂雨骤的冲出去。她扶起那个士兵,关心地询问:“兄弟,摔伤了?赶紧到医务室包扎。”那士兵回答:“没有,屁股哽痛了丁丁儿,莫得事的,再挖两锄就完成了。”杨守玉见他生龙活虎般,估计没有受伤,叮嘱一句:“你慢慢刨沟哩,脚底下站稳了,再使力去挖,那才不会摔倒噻!”那士兵行个礼说:“谢谢老师!”
张敏毅刨了几十下,手打起了泡,于是自我嘲笑,对吕凤子说自己是炮兵。吕凤子说没见带炮连短枪也无一支。张敏毅伸出双手,一个霹雳闪下,手板上血迹斑斑,雨水一冲刷,渍得刺心子疼痛。
吕凤子什么泡儿都没有看见,只好应付他说:“不要打湿了,造成感染哟。”
张敏毅痛得说不出话了。
墨黑的校园里,人不见人,只听得嚓嚓嚓的铁锨刨土声,间杂着哗哗哗的踩水声,偶尔出现啪哒一下摔跤声,引得士兵和师生们大笑,抑或惊叫。邹旅这些工兵,同师生混得很熟了,倒也不觉害羞,爬起来又干。
杨守玉很感动,回到教室,翘起拇指说:“曹连长,我挺佩服官兵们,硬是轻伤不下火线、重伤不哭的哟,打得硬仗。”
曹连长眉开眼笑地回答:“哎呀,承蒙杨教授表扬,这下子,我在旅长跟跟前,就可以冲壳子了咯。”
“冲壳子?”杨守玉不懂这个方言,不懂装懂,提个问题:“曹连长,旅长怎么喊你冲壳子的?”
曹连长啪个立正,行个军礼,客气地回答:“杨教授,我们旅长说了,他不在璧山的时候,你就是旅长,我们一体听令。”
这话使得现场几人大惊。
雨过天晴之后,校园寂静,师生们也没听见吹号、也没见点兵、也没听到马嘶,曹连长连同那些士兵,悄悄撤离了。吕凤子还到校门去迎接,一等等不来、再等也等不来,早自习都下了课,工兵连无人进学校做工,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
正则艺专里,几排教室前新栽的柳树,高大挺拔。树叶儿被雨水洗涤过后,变得格外鲜亮,仿佛有丝丝阳光在上面肆意跳荡,只要伸出手去,随便摘下一张,都好像女子新画的眉毛。
杨守玉惦记着那些士兵,怕淋雨感冒,走进教室一看,课桌排成行列,椅子摆得整整齐齐,连铺床上的稻草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惟独不见了士兵的身影。她晓得,这些士兵奔赴前线,跟rì běn鬼子较量一番之后,大都会英勇牺牲,没有几个能够再回得到家乡,或者看看他们修缮过的正则艺专,眼眶里禁不住噙满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