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沉重的斗篷落了地,晓野便像是被卸去了枷锁的囚徒一样,摊开四肢重重地倒在自己的铺位之上。他将靴子甩飞出老远,厚厚的裤子也被他粗暴地扯到了地上。
“啊——!”他躲在毛毯下面抱头嚎叫。
“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盖溪沙哑的声音在他的脑中一遍遍地回响。他憋了整整一天,可那瘆人的感觉仍没有退却半分。
“那是我的罗南,我的罗南……”他掐住自己的脖子,想象着昨天晚上盖溪那狂暴的举止。那是一个让他认不出了的女孩,如同凶恶的尸鬼,刚刚爬出腐臭的深渊。
尊主保佑,她只是一个丧失掉爱情的可怜虫,她并没有背叛您们,也没有真的想要背逆您们的旨意……晓野躲在毛毯之下却止不住颤抖,满头大汗却只觉得冰锥扎心,他不断地向自己的神明祈祷忏悔,口中的词句与昨晚毫无二致。世间最伟大的神之尊啊,我的每一块肉与每一滴血都归您所有,我的头向着天空,我的身向着海洋,我的心也永远等待着异度使徒那默然的召唤。我伟大的尊主们啊,您们是灭世的勇士,是创世的先驱,是不竭的力量,是永恒的信仰。我是在罪孽中重生的子孙,心里永远藏着洗不净的污垢,但我将永远拜伏在您们的脚下……
“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鬼魅般的盖溪又插起了话,“你想把罗南带回来吗?我的罗南……”她的声音像一把双刃的剃刀,在他的脑中盘旋上升着,一圈圈地刮磨掉层层的血肉。
世上最伟大的神之尊啊,请您饶恕她的疯狂与冲动吧,那不过是爱的极端。在您的宽容与慈爱之下,她会渐渐理解您的所作所为,懂得生与死的含义……
“罗南没有归队,”大胡子乌图也赶来狂欢了,“而我竟然回来了。你看啊,我的头发上绑了十六个命节。”他大笑着撕碎了晓野脑中的祷词,旋即又抱着头躲到角落里放声痛哭。
“我的岛没了,我的家没了,什么人都不剩,可我还在这儿做什么呢?尊主啊,您们还想要我怎样啊?”在一片哀嚎声中,乌图渐渐撑破了帐篷。他越变越高,越变越大,最后竟化成了躁动不安的神眠山。
“快走啊,罗南!走!”尘封在记忆中的母亲也嘶喊了起来。
“快走,孩子们!”天摇地动之间,那是坠下深渊的母亲留给他最后的回忆。
我是罪人的父母,我是罪人的儿孙,我,我……胖男孩猛地掀开了毯子,坐起来大口地喘起粗气。一头短发浸满了汗水,寒气掠过头皮,把他惊成了一团刺猬。环顾昏暗的帐篷,他突然发现晓音正静静地倚坐在角落里,目光如刀。
“噩梦?”她轻柔地问。
“没,我还没睡呢……刚做了个晚祷。”晓野不住地用短粗的手指擦拭汗水,燥热让他头脑胀痛。
“梦是世界上最不该存在的东西,其次才是你那些稀奇古怪的信仰。”晓音说着笑了一下,可不自然的笑容反倒让美丽的脸庞变得有些扭曲了。
“你,你还好吧?”他紧张地问。
“我吗?好极了。”晓音若有所思地说。
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霜花已顺着门帘攀爬上了温暖的毛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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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今天女人们捕到了好几只海豹呢,”干瘦的石豚凑到晓野身边,兴奋地说,“吃臭鱼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但愿今晚就能吃到一块滴着油水的肥肉。”他那双小小的黑眼睛都在放光。
晓野默默地轮着斧头,不想与朋友闲扯。岛上强壮的男人们都要去矿坑里劳作,而剩下的老弱病残,则要拿着钝斧,在树林里备出天黑后要用到的柴火。
石豚就是刚得了寒铁那个水鬼的侄子。他比晓野要矮上了半头,大腿还没有晓野的胳膊粗,站在胖男孩身边就像是一只营养不良的小猴。他拍着晓野的后背,轻松地说:“哥们儿,这都过去两三天了,你可别难过了。就现在这个倒霉年头,谁家还不死个人哪。”
“你家谁死了?”晓野恼火地说。
“这个……”石豚结巴了半天,最后撇着嘴说道,“我家倒是没人死,但有那个得了寒铁的老秃子啊,他活着也跟死了一样。”
“那可是你叔叔!”晓野皱紧眉头,斥责道。
“叔叔又怎样,一堆篝火,两顶帐篷,分得清着呢。他就是当上了国王,也不会分给我们半块金银的。”石豚满不在乎地说。他捡起一片半干的桦树叶,吹了吹上面的土,便悠闲地嚼了起来。
“那你也不该这么说话,血脉不会骗人。”晓野小声嘀咕道。
“真是不敢想啊,还记得我当年差点死掉吗?冥鬼大胡子的,谁知道那儿怎么会冒出来个大冰窟窿啊!真不怨我不小心掉进去,也太倒霉了。”石豚把钝斧扔在脚边,自己则懒洋洋地趴伏在树干上,一边嚼着树叶一边说,“当时多亏了你哥啊,把我从冥尊大人的手指缝里拽了回来,再晚一小会儿,我就要被冻成冰坨了……哎,算我欠他一条命。”
“是啊,还欠他一条命呢。”晓野费劲地拉扯着一根树杈。枯瘦的树枝反弹起来,划伤了他厚实的脸。
“欠他一条命呢。”他又重重地重复了一遍。
“罗南他真是个好人。”石豚不由地感慨道。
“多干活,少唠嗑,是不是想挨鞭子了?”倒拖着长矛的佣兵从他们背后路过,还顺便赏了他们重重的几脚。
拍掉屁股上的脚印,石豚这才懒散地抡起了斧子,可砍在树上,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我真希望是你哥拿着寒铁回来,比那个老秃子强多了。兴许你还能偷偷地带上我离开呢,我这么瘦,这么矮,你收一收肚子,我就能藏在你的衣服底下。”瘦小的雪色男孩叹气道,“尊主保佑,好人本是该活到一百岁的。”
晓野不再言语,一把钝斧挥舞地飞快。碎木四溅,他紧攥斧柄的双手已满是汗水。没入树干的伤痕越开越深,眼见过半,他索性撇下不中用的钝斧,开始用又圆又宽的身体向树干撞去。石豚想要过来帮忙,却被他一把推出了几步。
“啊——”在他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高大的桦树轰然倒下,枯黄的枝叶散落了一地,远远看去像是金鳟的鱼鳞。他靠着树桩直直地坐下,摸到脚边的钝斧,捡起来顺手扔到了几步开外。
“真是令人作呕的一年。”他碰了碰脸蛋上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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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黑叔递给了晓野一件斗篷。“你穿着吧。”他的眼圈浓重得吓人,声音则沙哑得像是三五天没沾过水。
这是罗南的狼皮斗篷……晓野将其摊开在了腿上,捋顺起粗糙的硬毛。罗南穿起来是多么威风,可我又怎么能配得上它呢?想到这,胖男孩又是失落又是悲伤,犹豫片刻,他还是将斗篷披在了身上。
“黑叔,那天我哥说这个斗篷……”他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的,水汽结上了冰碴……哎。”老人重重地叹息道。
“最近风浪太大,你们俩可离海边远着点儿。”黑叔轻抚着手中那块三角形的黑曜石,哀伤地说,“水火夺人啊……我已经老到不能再经历哪怕一丁点儿的悲痛了。”
晓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黑叔,又看了看正闷头吃饭的晓音,顺从地点了点头。
“一会儿你们先睡吧,我去跟石秃子道个喜,然后想自己走走。”老人说着便柱起拐杖离开了他们。这几天,黑叔仿佛又苍老了几十岁,他的步履越发沉重,头发越花白了好多……尊主保佑,晓野望着黑叔的背影,默默祈祷道。
他抓了口已经冰凉的烤肉,刚举到嘴边,却又突然放回了盘中。
“真高兴,看来你还没去做傻事呢。”他勉强对mèi mèi挤出了一丝笑容。
“我偶尔会有些鲁莽,但不是傻子。就算是罗南还在,我们两个人也无法干掉那么多的南方佬啊。”晓音撇了撇嘴,一边吃饭一边说,“不过,我明天还要再去一趟东岸。对你来说,这是傻事吧。”
“黑叔刚说不能接近海边。”他摇着头劝阻道。
“他还说罗南会带我们离开这儿呢!”晓音突然愤怒地对他叫嚷起来。
身前的篝火噼啪作响,他却哑口无言。她说得没错……他苦涩地暗想着,又把肥厚的肉块举到了嘴边。
“明天图可桑离在东岸值岗,皮胖子还在等那些该死的海盗。岛上的人都在想方设法往外逃,哪会有人蠢到来这儿抢夺什么宝物啊。”晓音也冷静了下来,淡然说道,“总之,我明天会陪他去待一天,省得干活了,也挺好。”
“你非得和他一起去吗?那个南方佬就是个满嘴谎言的混蛋。”他一边大嚼起满是筋头的肉块,一边不满地说。
“可那个南方佬就是有办法带我离开,这才是最重要的。”隔着跳动的火焰,晓音冷冷地说。
“啊?什么?”他仿佛被雪蟹夹断了脚趾,慌忙问道,“带,他要带你走?这,他……什么意思?”
“嫁给他呗,不然你还以为是什么意思?”晓音耸了耸肩,随口说道,“这已经是能让我逃离人间炼狱的唯一办法了。”
“你疯了吗!”他失声叫道。
“你是不是疯了!该死!”他捶着大腿又叫了一声,那满是油脂的木盘都被他震得飞上了天。
“兄妹一场,我不想再吵了。”晓音平静地说。
“不吵,好……嗯,咱们可以不吵,”他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那颤抖不止的嘴唇,尽可能平和地说,“你……你仔细考虑过吗?我指的是一切,你考虑过一切吗?我求你了,现在想一想吧……你了解那个家伙吗?”
“我了解……”她静静地说。
“你了解个屁!”他按耐不住了,朝mèi mèi怒吼道,“那你说他究竟是谁啊?他的家人都什么样?他说的家乡在哪啊?那是个什么鬼地方,黑叔都不知道有那种地方存在!秃尾巴鸟人1是什么都知道,而你正相反,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已经知道够多了……”她漠然插了一句。
“你别插嘴!”他怒不可遏地说,“坎帕卡才多大啊,在这儿你都没活明白呢,现在就想孤身进入一个毫不了解的世界?做梦!那个图可桑离就是个骗子!你知不知道七海上下有多凶险?往后你怎么生活啊?去南方给人当奴隶?”
“他是凯乙……”晓音憋了口气,闭着眼说。
“我说让你现在别说话!啊?我问你,你考虑过我吗?考虑过黑叔吗?你考虑过妈和大哥吗?大哥才刚过世几天啊?该死的,他要是还活着,准要打死那个鬼东西!”他越发激动起来,双手已颤抖得像是在敲一面无形的冰鼓,“我刚才说的这些都无所谓是吧?那好,抛开这些不提了,我以你唯一的家人这个身份来问你,你真的爱他吗?没有爱的生活只会是无尽的黑暗。你爱他吗?你会像盖溪爱罗南一样地爱那个满嘴谎话的南方佬吗?该死!”
他将心中的怒火吐了个干净,长叹一口气,发现晓音正冷冷地看着他,一头乌黑的秀发上结满了晶莹的冰碴。
远洋依旧咆哮,腥冷的海风卷起了无尽的长夜,血月渐渐高起,凄暗的星火挥洒掉了最后的残渣。都结束了,又都有什么意义呢……他强忍住不断上涌的泪水,板着脸瞪着晓音,其间的营火忽上忽下,他们的影子也随之翻覆游离。
晓音猛然扔下盘子朝他走来,眉头紧锁得像无法解开的绳结。
望着渐近的mèi mèi,他只能无奈地长叹,呼,又把她给惹恼了,来吧,用力踢我两脚吧,顺带把我身上的肥肉也踢得结实起来……
原来那张冰雪一般的脸也是温热的……他从没想到自己会收获这个结实的拥抱。
注解:
1秃尾巴鸟人:嗏鸟,俗称秃尾巴鸟人。相传是天之尊收下的第一个使徒,自诩有着知晓世界的大脑。后因夸夸其谈而惹恼了尊主,被罚为鸟,不飞绕世界一圈则不得停歇。典籍记载,其大小似渡鸦,红眼红嘴,毛色灰白,尾部羽毛极为稀疏。通晓各方人语,喜欢偷听他人闲谈,叫声似感叹音——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