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紧张,恐惧,迷茫……对于坎帕卡人来说,这些感受并不陌生。可这次不一样了,罗南实在想不出来,在过去的十多年里,有哪件事情能比现在这件更令整个族落惴惴不安。
哪怕是神醒之夜呢,他悲伤地想。
殷红的血月升起在被迷雾笼罩的东方,为坎帕卡的葬礼草草地收了个尾。盖马老爹挥起了拐杖,可哀怨的号角却没有被送葬者们吹响。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双双眼睛满是惶恐,正死死地盯着被摆放在人群中央的停尸台……晚风袭过,扬起的飞雪夹杂着本该属于死者的粉尘,不可名状,惊得族人连连退缩。木台之上,毛毯之中,那具枯瘦的尸体已不复存在了。
毛毯是盖马老爹让人去取来的。他把惨死的男孩包裹在了其中,为的是不让熊家的老太太看到小孙子如今的模样。可谁能想到,当族里的男人们即将扛起木台,准备把失去生气了的躯体献给狼灵时,毛毯被阴风吹开了一角……没有骨肉,飞散出来的只是灰白的粉末。
葬礼上顿时鸦雀无声。没有人言语了,没有人惊叫了,甚至连熊家的女人们都止住了没日没夜的哭泣。
站在人群之中,罗南突然觉得自己十分渺小,十分无助。他被眼前的场景惊得合不上嘴,脑中满是盖马老爹曾经讲过的典籍故事。冥之尊的异度装不下七海的亡魂,七曲五转,三顾一慕,历尽千险的逝者得以安息,而其余的亡魂则将饱受折磨。这究竟是犯下了多大的过错?那孩子居然连进到狼灵腹中的机会都没有了……过了许久,他才听见晓野在一旁那颤抖的祈祷声:“尊,尊主保,保佑……”
盖马老爹又挥动了几下拐杖,向族人们示意仪式继续,可本应去扛尸台的几个人却连连后退,直呼有冥鬼邪灵。呼声像毒药一般在人群中扩散开去,直入心脾。惊叫声,祈祷声,咒骂声,嚎哭声,顿时不绝于耳。
人群中央,盖马老爹仍旧杵在停尸台的旁边,不知是在喊些什么,而这时的族群早已乱作了一团,自然是无人应和。
“去找黑叔,搀着他先回去!”罗南拽过晓野和晓音,大声嘱咐道。晓音冷着脸对他说了些什么,可周围实在是太吵闹了,他只能捂着耳朵,指了指盖马老爹的方向,便自己走开了。
他挤过惊慌失措的族人们,快步走到了盖马老爹的身边。
“您有什么吩咐?”他趴到老爹的耳边,大声问道。
“快去让熊家的人把台子送走,送进山里!”老爹望了望挂在半天上的血月,有些急躁地对他说。
罗南将目光快速地扫向人群,找了半天,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寻到了丧子的熊家。
“快过去!送你弟弟进山!现在就去!”他跑了过去,拽过熊家的长子,大声对他喊道。
身形粗壮的熊家四兄弟这才如梦初醒,连忙抹抹眼泪,跑上前去,扛起停尸的木台,往营门方向小跑过去。
此时的族群已经混乱得分不出了个数,哪有心思让出一条路给熊家的送葬者。任凭盖马老爹站在中间说得口干舌燥,他们也听不进半分言语。
“该死。”罗南赶忙跟上前去,想帮熊家的四兄弟挤开一条路。可哪成想,恐惧已经蒙住了族人的双眼,他们已经不分青红皂白了。
“被诅咒的血脉!”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呼应声立即响彻了云霄。
“快让开!”罗南挤在熊家兄弟的身边,喊破了嗓子却没人挪开半步,反倒是越来越多激进的族人堵到木台跟前,推推搡搡,指指点点,满嘴都是不着边际的污邪与诅咒。
一阵强劲的风雪突然席卷而过,无征无兆,势头大得让罗南俯下了身子,睁不开眼。耳边的狂风呼啸不止,其间还夹杂着身旁族人的惊呼与忽远忽近的鹰啼,巨大的雪片斜插着急坠而落,打在他的脸上险些让皮肉开绽。
“进了林子速去速回!”
盖马老爹的声音突然洪亮得盖过了风雪,罗南这才发现,风雪停了,而与风雪一起静下来的,还有愣在他身边的族人。在他的面前,风雪已刮倒了整整一排的族人,他们趴伏在厚厚的冰雪之中,脸上满是惊恐与疑惑。趁着他们还没有爬起来,罗南赶忙推了推熊家的老四,催促他们快点儿上路。
“别忘了把毯子掀开!”盖马老爹又朝他们喊道。这一次,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像是一条即将冬眠的蛇。
就在这时,邦国的士兵们赶来了现场。神箭手别猎大摇大摆地走在最前面,手中的长矛映着腥红的月光。
“葬礼结束!都他奶奶地给我滚回去吧!放着好日子不过,想闹事是吧?不想活了的留下,剩下的快给我滚!”别猎一路踹开仍发着愣的族人们,站到盖马老爹的身边大声呵斥道。他带来的几十个南方佣兵也跟着冲进了人群,横起长矛的木杆,一路戳打着,渐渐地把这数百的坎帕卡族人都驱回了自家的营帐。
“老头,皮将军不和你们计较,你们也别太过分了。”别猎皱着弯弯的眉毛,尖声尖气地对盖马老爹说道。
盖马老爹缓缓地闭上了眼,朝南方佣兵点了点头。
“再乱成这样,我就要让你们这该死的坎帕卡从白色变成红色。”别猎狠狠地甩下一句话,便倒拖着长矛离开了。
“老爹,这……”罗南走回到了祈长的身边,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回去吧,罗南,”盖马老爹疲惫地说,“别问那么多问题,咱们都需要休息了。”罗南这才发现,老人的脸色惨白如霜,身子颤抖不止,要不是手中的拐杖结实,恐怕他早已摔倒在地了。
“不,老爹,我不问这些事。我,想请您帮我看一看这件斗篷……”罗南也不清楚自己怎么会选在了这个时候开口,问这样愚蠢的问题。
“斗篷?怎么了?”老爹拄着拐杖朝前挪着步,随口问道。
“前天晚上,我……”他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件事情的始末,只能尴尬地扯着身上的斗篷,对老人说,“我,我觉得……它是活的。”
盖马老爹站住了脚,回过头来诧异地看了看罗南,没有说话。
停顿片刻,老人突然摆了摆仍在颤抖的手,然后就挪步朝自己的帐篷走去。
“老爹?您的意思……”罗南跟上去,犹犹豫豫地问。
“罗南,我真的没有精力去处理你这个荒谬的问题了。”老人的声音虚弱且沙哑,脸比以往要更加沧桑。一身的黑熊皮,再配上现在的脸孔,老人仿佛就是一尊远古的熊类化石。
“不,真的,老爹,它耸起了背毛,还刺伤了我的手!”他急躁地向祈长解释道,“我是在想,今晚又发生了……怪事。现在怪事接连不断,我担心这中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联系?联系就是人心在作怪。”老人没好气儿地说道,“不用看都知道,老狼皮就是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水汽结冰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水汽结冰?”罗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不敢相信盖马老爹会用这样的话来敷衍自己。他们已经走到了老爹的帐篷前面,整条小路都是漆黑一片,只有这里还燃着明亮的篝火。
“发生了什么?”盖溪突然从老爹的帐篷里钻了出来。祈长从不允许她参加葬礼,说是她身子太虚弱了。
“就是水汽结冰了。”盖马老爹没有理会孙女,转过来,捏了一把罗南身上的狼皮斗篷,不耐烦地说,“老狼的毛质本身就又硬又糙,上面还挂着水汽,遇到冷风结了冰,不小心当然会把你的手刺破。懂了吗?”
“可是……它真的是把背毛都耸起来了啊,就跟活的狼一模一样!”罗南脱下斗篷,摊开在老爹的面前,仍想继续解释,却立马被老爹给制止住了。
“别再瞎想了!快回去吧,我不想再听这种愚蠢的话了,毫无意义。”盖马老爹用拐杖挑起门帘,弓着腰钻进了破旧的帐篷。
“爷爷这是怎么了?”站在一旁的盖溪目瞪口呆,小心翼翼地朝罗南挪近两步,低声说,“他一般是不会对族里的年轻人发火的。”
“尤其是你。”她又红着脸补充了一句。
“该死!”罗南将手中的斗篷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掀起的沉雪险些把篝火扑灭。
“我相信你。”盖溪对他微微地笑了笑,蹲下身把斗篷捡了起来。
“不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罗南无奈地摇头道,“现在什么都一团糟了,该死!”
“不,什么都是相不相信的问题,相信与不相信总会将未来引向不同的方向。”盖溪一边说,一边将斗篷上的霜雪拍打干净。
“你没去参加葬礼真是xìng yùn。该死的,咱们这儿到底是怎么了!”他一屁股坐在了颤颤巍巍的火苗前面,身前的坩埚里还残留着令人作呕的药渣。
“xìng yùn与不幸总会同时降临。”干瘦的坎帕卡女孩轻笑着,将斗篷重新披回到了罗南的肩上。
她的脸居然破天荒地没有了红晕。
“你是怕了吗?”她也坐在了微弱的篝火前面,与他隔的距离有一人宽。
“不,我不是怕,”罗南赶忙解释道,“我是有些生气而已,有些烦……”
“没关系,我会一直为你祈祷,放心吧。”盖溪从手边捡了几根木头,将其扔进了即将熄灭的火堆里。火势渐盛,她的笑容也越发灿烂了。
从她那腼腆的笑容中,罗南仿佛嗅出了淡淡的百合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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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南喜欢蓝宝石湖,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对蓝宝石湖心怀感激。
他太累了,累的不仅仅是身体。他的脑子很乱,最近发生了太多需要让他思考的事情,而他却根本不清楚究竟该从哪儿入手……寒铁,步入湖中,他现在只有这一个念头,寒铁是可以打开全部锁头的钥匙!他希望会是如此,却又不敢对此抱有太大希望。
尊主保佑,愿今日一切安好,他半裸着身子,浮在蓝宝石湖的湖面,默默地祈祷了一句,便一头扎进了湖心。
天空的不安与大地的嘈杂在这一刻都被拒之了耳外。蓝宝石湖总是格外地宁静,除了鱼的呼吸便是水的低语,每每深入其中,罗南都会觉得自己也变得静如止水,那些躁动的心气与繁杂的心思,在转瞬间就消逝在了这潭蓝色的境意。
远远的阳光在水下折射出了无数的星星,闪烁着,跳跃着,时而破散,时而凝集。罗南张开长长的双臂,将自己想象成为翱翔在天际的苍鹰,而黑灰色的小鱼们也尽情地配合着他,三五成群,追逐嬉戏。在光滑的簇拥之中,他缓缓下潜,享受着与鱼群一起跃动的短暂时光。
小鱼们追逐着阳光向湖面游去,留下了罗南一人孤身前行。眼见着光线越发微弱,他粗略地估计到了下潜的深度。尊主保佑,他又在心中默念了一句,便急匆匆地进入了老水鬼的冲刺状态。
他将双手紧紧地合拢在了脑袋的前方,双脚拼命地蹬踏周围的湖水,眼见湖水的波动愈发明显,他便盘旋着扭动身躯,向前奋力冲刺,片刻过后,他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一般,将自己射向了冰湖的深处。
大湖被他粗暴地刺穿,极不情愿地开放出了一条狭窄的“水中通道”。周围的死水也活过来了,褪去掉蓝色的掩盖,露出了灰白的皱纹。穿行之中,水的阻力渐渐变小,他觉得时间都慢了下来。周围越发昏暗,死寂也渐渐笼罩了过来。这时,他看到了白果,那个来自王城的少年。怪异的少年在下船时还没有名字,因此,在签封的时候,皮将军便为他起了一个——白果。“嗯,你个就叫白果吧,这是本将军个家乡的一个吃的,要记住个可么吃多白果,能个要命。”罗南对皮胖子的这段玩笑话印象很深。
才下水这么一会儿,那个少年便开始拼命地游回湖面,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坎帕卡早晚会生吞活剥掉他,罗南分心地想。
飞速退后的环境终于慢下了节拍,他放缓了手脚的速度,轻轻一个拧身,便从这中空的“水下通道”里溜了出来。寂静在一瞬间进驻了罗南的耳朵,空白从左耳溜进了右耳,又从右耳潜回到左耳。他轻松地吐出一个气泡,闷头扎进了杂乱的湖底。
蓝宝石湖的湖底如荒废的迷宫一般,乱石堆砌,棘草丛生。巨大的岩石一块堆着一块,肩并肩筑起了一道道歪曲的墙面,而他们寻觅的寒铁,多半就埋藏在这些乱石的身底。早年间,罗南曾想记下这里的地形,可不久后就放弃了,因为他发现湖底的地形,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被山神给震得七零八乱,根本没有规则可言。于是,他与其他水鬼们只能日复一日地搜寻,像无头苍蝇一样,挪动每一块石头,探入每一处缝隙,希望寻见自由与财富的钥匙,可多数时候,撞见的却是不欢迎他们的湖底住户。
罗南小心翼翼地翻着碎石,他虽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却依然提心吊胆。冰湖水蟒很少出现,鲛人也只存活在长者的言谈之中,可那些暴脾气的雪蟹着实令他头疼。它们永远隐藏在巨石的阴影下面,高举着锋利的螯爪,无声无息地等待着入侵者陷入它们的围剿圈。礁水的哥哥礁岩就曾这么丢掉了半根手指……不知礁岩他是不是死在了雪蟹的螯爪之下,那简直比被水蟒吞掉还凄惨,想到这罗南不禁一阵哆嗦。
拐出一块巨石的阴影,罗南便遇见了大胡子乌图,他刚从一个石缝里狼狈爬出。乌图的胡子已经完全走了样,此时正像水草一般散乱地罩在脸上。罗南与他轻轻地撞了撞拳,便继续扎入石碓,寻找寒铁的藏身处。
当罗南第一次返回湖面时,他又见到了不知是第几次上来补气儿的白果。
“刚开始会觉得湖底可怕,”罗南游到白果的身边,对他说,“等年头久了就没事了,放松点儿。”
见白果没有搭话,他又友好地说:“你必须要极其缓慢地吐气,对,极其极其缓慢,把心跳降下来。找好节奏,不要慌张,水鬼是不会死在水里的。”
那少年的脸色比平时更加难看,整个人都散发着阴郁的气息。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僵硬地点了点头。
白果又潜了下去,留下罗南在湖面独自踏水休息。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他又暗暗想起不久前的夜里,当时他在营帐外与少年不期而遇。他还记得那个黯漠的眼神,他还记得他那惨白的脸……
天空突然落下了雪花,锋利的雪片切割着镜子般的湖面。他突然回想起了四年前,自己刚刚下水时的场景。那时候,属于凯乙的寒铁还没有出现,石叔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乌图的胡子也跟现在没有区别。他又想起了迅捷如鹿的森里,喜欢和鹰雀说话的狸尘,只吃生肉的岭家三兄弟,被蟒蛇夺走一只脚的阳橹,还有断指的礁岩,那时他弟弟礁水也才刚刚成为水鬼……下一个离开的会是谁呢?而下一个死掉的又会是谁呢?他有些悲伤地想。
“你是坎帕卡的原住民?”突然浮出水面的白果吓了罗南一跳。
“算是吧,我是在我母亲的怀抱里来到这里的,那时候邦国才把临近的俘虏都押来这里。”他友好地说。
“没有父亲?”白果冷冰冰地问。
“不,我有父亲,只是没见过面而已……这很正常啊。”他不太自在地说。
“你的眼睛很特别。”白果圆睁着乌黑的双眼,紧盯着罗南看个不停,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前几天的晚上,你就和我说过这句话了。”罗南开始不想再和这个少年交谈了,但还是笑着对他说,“你再歇会儿吧,新手都会不太适应……我要先下去了。”
“你刚才说水鬼不会死在水里,”少年突然又阴冷地问了一句,“是吗?”
“我随口说的而已……但是,水鬼必须要让自己相信,能够杀死自己的东西,绝不会是尊主用来重塑他们的生命源泉。”他说完,便一个猛子扎回到了蓝宝石湖中。
湖面之下,他本想仰头再望一眼阳光,却发现那少年正透过湖面,紧盯着自己。阳光已被沉云遮蔽,风雪之下,他隐约地从少年的眼中瞥见了一丝姜huáng sè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