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落,我的朋友,我觉得自己快要挺不住了……那该死的坎帕卡究竟还有多远……”漆黑的船舱中,塔格裹着破烂的毛毯,正虚弱地倚靠在角落里,面色灰暗,两眼无光。他发了高烧,身体滚烫却只觉得寒冷难捱。
“我的朋友,我究竟做错了什么?难道在我临死之前,你都不能正眼瞧我一下吗?这是我最后的时日了,朋友,你还不跟我说几句话吗?”他的鼻涕眼泪交替而下,挂在胸口结成了冰。
哲落依然没有回应,倒是从昏暗的另一侧飞撒过来一把豆子。“闭嘴吧,臭小偷……你不死,我这辈子都会睡不着觉……”叫骂声虽然凶恶,却也是有气无力。
“我不想被抬出去,”挨了骂,他反而哭得更大声了,“哲落,我真的不想被抬出去……我知道他们被抬去哪了,我知道那些生病的可怜虫被他们扔到了哪!我还不想死啊,鱼不会喜欢吃我的肉,别扔我下船……”
“死不了。”坐在他对面的少年十分瘦小,冷冰冰地对他说,“暂时。”
他来自王城的监牢,才上船来没多久,所以看起来并不算糟糕。紧挨着他坐着的也是一个少年,两人是一同上来的。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只是后面这位的眼睛有些微黄。
“你要是一直这么哭嚎,必死无疑。”先前的少年又说了一句。他的脸扁扁平平,脸色惨白如纸。他的眉毛很淡,大大的眼睛仿佛与幽暗融为了一色。
“必死无疑。”黄眼睛的少年重复道。
“你们是双胞胎?”塔格吃力地抬起头,看着两个少年问。
“我们两个没有区别。”黑眼睛的少年淡淡地说。
“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朋友,”塔格虽然浑身无力,却还是不忘跟两人问好,“你们叫什么名字?”
“都是囚犯了,没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轻声说。
“没有名字。”黑眼睛的少年重复道。
“好吧……”塔格说着缓缓地侧身躺下,不再去理会这对奇怪的孪生兄弟了。
“朋友,哲落,我要睡了一会儿了……不知道还睡不睡得着……”他脸朝着带有腐烂气息的船板躺好,又对哲落做了一次无谓的尝试,“要是等明天送饭的侏儒过来时,我还没有睁眼,估计咱们就再也见不到面了……总之……晚安吧……”可刚说完,他的呼噜声就从墙角飘荡而出。
他没想到自己会入眠得这么快,但更没想到,自己最不想面对的一天,如今又一次出现在了沉沉的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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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长夏港北上的第五天傍晚,塔格终于吃到了除咸鱼和酸豆子以外的食物——风干的猪肉和发霉的松饼。正当他费劲地撕扯肉干时,哲落突然发问:“你为什么要来蹚这浑水?”
塔格有些困惑。他一边剥去松饼上灰绿色的霉菌,一边随口说:“这怎么也比在地牢里好过得多吧,咋成了浑水?”
“犯人很多,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选择去一个在地图上都很难找到的远洋小岛。很多人宁可死在温暖的绞刑架上,也不愿意在寒冷的极北做苦力。而且,我都怀疑这艘船能否到达坎帕卡岛,太遥远了,也太严寒了。”哲落今天有些烦躁。他不停地拨弄着盘中的肉干,而一旁的松饼也早已被其碾成了粉末。
“呃,不就是因为咱们是水鬼吗?不,这个理由不好。啊,因为我是一个视荣誉为生命的男人。兄弟,这可是国王的号召,没看见我都被光荣地栓上链子了吗?我可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国王效力。虽然咱们英明的国王在我们岛上杀了十多年的人,但我的忠诚还是天地可鉴的……”没等自己说完,他就已经笑得上不来气儿了。
哲落皱着眉头,认真地问:“你真以为,等靠了岸,他们就会解开你身上的全部铁链,把自由重新交还给你?”
“兄弟,别的我也搞不懂,但感谢咱们的血统吧,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水鬼这么有用。”塔格扳着手指头跟哲落说,“这可是难得的国王特赦啊,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猪头国王需要铁和铜,需要煤炭和硫磺,尤其是那个什么……寒铁!这年头,满世界找都不一定凑得上一船水鬼了,既然有人能成功,那凭什么不能是咱们啊?我都没有别的要求,让我能看见太阳,让我随时都能挠痒痒就行,这些该死的虫子都要把我的背咬烂了!”
“自由只是一个谎言,是堕落的冥魂种在人心中的虚妄之核,你可以选择让它生长,最后刺穿你那颗不够肥沃的心脏。你也可以选择趁早把它挖出来,然后就像这样……”哲落说着抓了一把盘中的粉末,随性地撒向了半空。
“兄弟,我是个粗人,没读过几年书,也搞不懂你说的话。但我觉得,要是真有什么冥魂恶鬼,我身边那坨肉早就该死了吧,他怎么不把满嘴的黄牙都硌碎掉呢?”塔格偷偷地指了指正在用铁链磨牙的野牛,小声抱怨道,“我倒觉得有时候谎话比现实更好。不然在现实里我该干什么呢?乖乖地蹲在地牢里看那些混蛋的脸色?心情好了,没准剁只手就放了我。心情不好直接在我脖子上套个绳套,一下子,这辈子就没了……活着就已经像条狗了,我可不想让自己死的时候还得跟狗一样伸着舌头。去那个什么岛干活好歹也是个生活啊,不用被铁链子拴着,运气好的话,挖出块寒铁来,又是赏钱又是封地,风风光光地去做邦国的英雄。”
哲落摇着头说:“寒铁是神祗赐予这个世界的圣礼,每一块都应有其所属的意义,哪会有那么多给你我去挖啊?这个几率太小了,你像是在用生命赌博。”
“反正我的命也不值钱了,赌一把呗。”塔格不自在地耸了耸肩。他继续咀嚼起剩下的肉干,牙齿的碰撞声越来越大,似乎想盖过自己的心跳。沉默片刻,他还是听到了最不想听到的问题。
“你偷了什么?”
塔格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开玩笑说:“我偷了王后鼻子上镶的大珍珠,拿回家磨成了粉,用它煲了一锅萝卜条汤,然后坐在门口,等着人来抓我。被抓之后,我还在国王面前放了个奇臭无比的屁,不信的话,等路过静海时你可要好好闻一闻,真是久久无法散尽。”他再一次被自己逗乐了。
扭头看哲落,发现他依然圆睁着半瞎的双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塔格无奈地坦白:“你这家伙比每天早上跟我问好的那棵椰子树还无聊……别笑我,我是一个偷鸡不成反被捉的笨贼。我在一个酒馆的后院偷了一只老母鸡,离开的时候,被邻家的孩子给撞见了。我当时有点慌,跑反了方向,一头扎进了巡街的兵堆里。我这个死脑筋的人不会随机应变,马上就他们给识破了……使徒个龟儿子的,那只鸡老得连蛋都下不出来了!”
“你只是偷了一只鸡吗?”哲落咄咄逼人地问。
“好吧,我也没必要和你撒谎的……我还顺走过别人的大米,牛奶,熏肉,黎豆……啊,还拿过几次鸭蛋和猪油。”塔格沉默了几秒,哭丧着脸说,“好吧,我承认,我是烂人一个!我手脚不干净,是个没出息的东西……现在我罪有应得了,该死!”
“没有应得的罪过,只有不应的年代。”
哲落的话他并不明白,只是突然觉得堵在心口的那块巨石应声入海,而无人问津的思绪却浪涛般地扑上了滩头。
塔格棕色的脸涨得通红。他摊开双手,尖声倾诉道:“这就不该是我的生活!我曾经只想当个能吃饱饭的小伙计!可才几年的时间啊,长夏战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我的一切全没了!我去打鱼,邦国的大船封锁了整个海岸;我去种地,战火烧光了每一粒稻米;我去铁匠铺做学徒,国王却下令上缴所有的铁器;最后我去了军营,看门的士兵捏捏我的胳膊,告诉我,‘你连我奶奶都打不过’……该死的,我实在是挺不下去了,没地方住,没饭吃,所有的亲人都死在了这场战争里……我不伤人,不偷穷人,我只想拿点儿能让我活下去的吃的,我只是不想死……”
塔格越说越悲伤,他的眼圈有些泛红,皲裂的嘴唇也愈发苍白:“我知道这样很不光彩,我也甘心接受惩罚。我,我只是不明白啊,为什么在这船上,在大仲夏岛,在哪儿都是,坏人遍地都有,可有几个人能活成我这副德行啊?有几个罪大恶极的人和我一样被丢进地牢了啊?我不过拿了几样吃的,怎么就成为最遭人唾弃的人渣了呢?他们让我永世不得翻身,朝我撒尿,往我身上吐唾沫……那个地牢里比茅坑都脏,我在下面跟老鼠和蛆虫同吃同住,每天只有当兵的来送饭时才能看见一点儿光亮。我是想当个好人的,但我更想活着啊!我忏悔过,祈祷过,也诅咒过。说真的,那样子我真是没办法了,我真没办法……”
他鼻子一酸,啜泣了起来。泪水盈满眼眶,像烛火一样闪烁着微光,而昏暗的舱室仿佛都明亮了许多。
“没有错就没有对,没有死就没有生。”哲落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上古的典籍里有记载,灭世之劫毁初域而孕尊主,神之尊破世复生海,遂复生海天之初。神之尊诞三尊主,捐狂波细流予长子,擎寥廓苍穹予次子,划昒漠异界予幼子,旋即自断命途而分其躯,海之尊得其头,天之尊得其手,冥之尊得其足。这些都记载得很完整,但唯独缺失了记载身躯去向的篇章。朋友,你觉得,这具圣体究竟去了哪儿呢?”
塔格听得愣住了。他抹了抹眼泪,长叹一声:“哎,和你扯闲话的跨度可真大,我真没明白你是怎么把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的?在祠堂里学的吧?我打赌你穿圣袍的样子肯定很蠢。咱们要是能坐着你出发就好了,前一秒还在长夏港摘椰子,后一秒就沉到那个产寒铁的湖底。”
“不,世界上没有两件毫无关联的事,只是你想不想将其关联而已。”哲落朝他挪了挪屁股。长长的白发甩在塔格的脸上,感觉像被一只在泥水里浸泡多年的拖把夺去了初吻。
“神之尊为什么舍弃了自己的生命,为什么没把偌大的圣体留给三个仍在成长的尊主呢?我觉得,在他心里有些什么比他的孩子还重要。”
“呃,他媳妇儿?哈哈,那咱们应该叫她妇之尊吧。”塔格驱散了脸上的阴霾,开起了玩笑。
这时他惊讶地发现,哲落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了。乌黑的眼珠已经冲破了白翳的重围,仿佛就要飞离那松垮的眼眶。
“是咱们七海上人类的命运啊,你这个白痴!人类的命运,这才是神之尊最关心的!”哲落激动地说道,“我都可以想象到,在缺失的章节里会有怎样的描述。神之尊散落开自己的躯干在汪洋之上,在天空之下,在异度之外。那坚不可破的圣体化为了一座座岛屿,一寸寸土地,他将自己慷慨地赠与了最渺小的人类。自此,神之尊成为了隔断海天的岩土,遮挡风雨的房屋,划分生死的飞瀑,让人必须敬畏尊主却不须盲目屈服!”
一头雾水的塔格越发心不在焉。从踏出地牢的那一刻起,他便不想再与令他失望的神明有任何瓜葛。
他的耳朵里飘进了更多声音。无趣的闲谈,间歇的呼噜,还有不知是谁放的屁,闷雷一般令船舱颤抖。身后不远处,叮当乱响的铁链愈发扰人,野牛在吃饭时总是格外地卖力。哲落突然拍了拍他的脸,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你想不想知道我犯了什么罪?”他的眼睛又恢复成了模糊的白色。
塔格做了个鬼脸说:“倒是想知道,但你最好用我能听懂的话来讲。”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我的过去堆满了尘埃。它和你提到的枯木岛覆灭的故事有些关系,只是它本没有那么精彩,只有更多的残酷与悲哀。”哲落说着摇了摇手指。塔格第一次仔细观察那满是伤痕的大手,紫褐色的血管突兀其上,像是盘在死树上的葡萄藤。手掌淤青而肿胀,皱皱巴巴的指头微微扭曲,像是晒干的佛手。
“枯木岛,在激流与暗礁中复生的土地,是怒海诸岛中最难抵达的岛屿,却也是最早被森基人征服的领域。那里曾经不分等级地位,也没有战乱牢狱,虽然又小又穷,但生活却很惬意。穆禾国王在他的战船——踏海之冠上面册封了嘟图家族的族长,将这座贫瘠的小岛交给了嘟图家族。在追随他的静海二十七族中,这是力量最薄弱,也最不受待见的一支。”
“哈,最不受待见的却先当上岛主了。呦吼,我的管家呢?让我的双桅帆船来接我,等老子喝完这杯血玛瑙1就送我回驭海厅2。”塔格皱起鼻子讽刺道。
哲落毫不理会地继续讲述:“之后的一百多年里,珍珠,稻米,山羊,红心木……不计其数的贡物从枯木岛被运往静海的王城。原住民们本来就很挣扎了,而连年增加的贡品更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二十年前的春天,原住民的起义应运而生。他们倾巢出动,率先攻占了城外的港口。他们杀死了岛主的长子,并凿沉了所有的船只。岛主无法向国王求救,而他自己的力量又不足以战胜全岛的暴民。他只好紧闭大门,死守主城。他坚信国王很快就能察觉到这里的异样,坚信用不了几天,邦国的战舰就能出现在视野之内。”
塔格讥笑道:“哈哈,那个猪头哪有时间惦记这事儿啊,有空还得琢磨去哪再弄来一百个媳妇呢。”
“等岛主醒悟过来时,城里已经快弹尽粮绝了。恐慌在军队中漫延开去,他们想要逃离,他们彻底失去了战斗的**。不断地抓住逃兵,也不断地处决逃兵,但这种势头已无法阻止。与此同时,城外的岛民们也愈发焦急。他们屯聚在环绕主城的林海之中,以躲避士兵的突袭与gōng nǔ的猎杀。身前有久攻不破的主城,背后是门户洞开的怒海。他们并不惧怕国王的援兵,惧怕的是神祗的喜怒哀乐。”
塔格慌忙打岔道:“喂,怎么绕一大圈,又绕到这儿了?你真的不是在祠堂里长大的吗?剃个光头吧,我再找个麻布口袋套你身上。”
哲落对这些玩笑充耳不闻,仍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他们惧怕海之尊引来的惊涛骇浪,惧怕天之尊降下的灭世光火,但他们更惧怕冥之尊。生者来不及为死者举行葬礼,因为马上还会有更多的人倒在城墙之下。他们只得将成堆的尸体一并抛入海中,任其被波涛卷去,被鱼鸥分食。人间无处安置他们,冥尊的异度又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位置留给凄怨的亡灵呢?这些流浪的孤魂迟早会顺着海浪重返滩头,无分敌我,将血肉之躯撕成碎片。”
“嗯,一个很棒的神话故事,但我不得不再次打断你。问一件重要的事,你当时在哪呢?”塔格再一次插话道。
“我只是个微小的罪人,躲在微小的外壳之下。越是微小的旁观者,才越能清晰地观察每一件微小的事情。”哲落含含糊糊地敷衍过去,又将话题引回了战争,“虽然岛主没有让起义的岛民踏入城门半步,但是守城对他已经越发不利了。城内的存粮经不起过久的消耗,而薄弱的兵力更是难以看守住每一垛城墙。冬天的到来让他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用漫天的火羽来结束一切纷争,他已变得不计后果了……枯木岛的冬季干冷肃杀,岛上的树木在这个时节会变得枯瘦秃顶。也许只消丁点儿的火星,就会让满是枯枝烂叶的孤岛燃成一片火海。”
“我的天,放火的原来不是猪头国王!闹了半天是这个岛主烧了自己的岛啊!”塔格惊诧道。
“没错,决定用火攻的是枯木岛第六代岛主,嘟图烈,一个本可以被岛民铭记的好人。他曾和国王一起在铁马群岛奋勇作战,第一个登上满是陷阱的滩头,毒蛇与蝎子险些要了他的命;他曾走遍全岛上的每一片树林,每一块田地,每一户人家;他甚至在没被召唤的时候两次前往王城,只为向国王请求减轻岛民的赋税。但最终都事与愿违,他失掉了国王的耐性,更失掉了民心。”
“这个计划很疯狂,但他认为总比被更加疯狂的岛民们乱刀砍死要好。自始至终,只有极少数人反对这个疯狂的计划,他的幼子是其中最激进的一个。那一年他二十岁,刚刚结束十年的游学,回到故乡准备娶妻生子。他一心想着前往王城,成为国王身边的史官。”
“他与父亲一次次地争执,在餐桌上,在城楼上,在圣堂里,每次都面红耳赤,吵得不可开交。‘派我去和他们谈判吧,放下你杀戮的偏执,我的学识会使他们倾倒。’他不厌其烦地向父亲提议。在以跳城自杀相逼后,他成功了。”
“可谈判并不顺利,他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败涂地……十年的游学让他拥有了渊博的学识,他去过四海三十八岛,了解整个邦国的历史和文化,知道每一场战役的经过,掌握每一个历史人物的丰功伟绩,他甚至学会了三种即将消失的土著语……但他并不了解自己的家乡,也没听过岛民的呐喊。他巧舌如簧,将利害关系讲得天花乱坠,可原住民们就是不为所动。他们只是固执地要求一件事:嘟图家族与七海邦国早日覆灭。”
“最终,在蛮横无理的岛民面前,他屈服了。他深知守城无望,为了整个家族,他自作主张与岛民达成了屈辱的协议:岛民向国王要求自治,协议进贡数量;嘟图家族留下主要人质及解除武装的士兵以交换国王的自治宣告;嘟图家族自此不准再次登岛……”
“他知道父亲不会同意这屈辱的协议,所以他没回去禀报,而是选择先斩后奏。他直接打开城门,将潮水般的起义军放了进来。他站在城楼上高呼,让士兵们放下wǔ qì,hé píng的时刻来临了,他们都可以回归曾经的家乡……然而事情却没有朝他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他的父母与兄弟被冲入内城的暴民们砍成了肉泥,士兵们来不及反抗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他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醒来是在被押往水牢的路上。他被扔进了城堡下方的水牢里,随时都可能窒息而死,恶臭的泥水没过了他的腰身,从四面八方压迫着他的胸膛与脊背。水底不知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伤了**的脚,他却不能检查或触碰。他不能坐下或躺下,只能死死抓着头顶的铁栅栏,这样才能不让自己摔倒溺亡。水中滋生的虫子在他的腿和胳膊上肆意扭动,尽情地吸血吃肉。他偶尔也会抓只甲虫来咬自己的手,针刺般的疼痛可以驱除困意。‘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你们这些暴民!你们这些骗子!’他一直在虚弱地哭喊。他和我就在同一个囚室中。”
塔格大笑着拍了拍手,铁链却不留情面地硌破了手腕上的血痂。“我就说你和他是狱友嘛。这个傻子也太天真了,犯这么大的错误还有脸活下去吗?不如一头扎到水里淹死算了。”
“人在死亡面前只会保留生存的念头,当生存不成问题时才会出现更多的奢求。”哲落摇头道,“我们以为自己铁定会死掉,可没想到在被关起来的第三天,从海面上传来了邦国海军那迟来的号角。”
“这是猪头国王没有按时拿到贡物,来收拾嘟图家了吧。”塔格笑着耸了耸肩。
“不得而知,只知道投射而来的巨石砸毁了大半座城,头顶的栅栏也被砸出了一个缺口,他和我在混乱中一同逃了出去。”哲落狠狠地咽了几下口水,继续纵情讲道,“他很冷静,握着从墙上摘下的火把,点燃了路上能够燃烧的一切。桌子,帷幔,书画,美酒……喊杀声不断,战况十分惨烈,可我们却几乎畅通无阻,这一定是尊主在保佑我们。民房,马棚,旗杆,尸体……烈火跟着他的脚步来到了城外的枯林。枯枝败叶之间,他再也没有了任何犹豫……他手中的那簇光火点燃了整片的枯林……”
哲落顿了一下,干瘪的喉咙不停地颤动。“在风浪大作的海边,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与我相同,背后的火海也在纵情哭泣……怒海卷走了肮脏的生命,却饶过了卑微的我。我被邦国的大船捞起,被卖为了贵族的奴隶。”
“原来……这……你是贵族的奴隶啊?那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不是说你杀了人吗?你犯了什么罪才被关进了水牢里啊?你说那个家伙真的死了吗?既然你都逃生了,也许他被某艘船救了呢。”塔格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地抖了出来。
哲落紧闭双眼,将食指重重地按在了塔格的脑门上,用力点了点,半天没有吭声。
“相信我,朋友,他死了,不要怀疑,而我这个苟活的罪人也即将离去……不,不,别问问题!让我快点说完想说的话!”哲落捂住塔格的嘴,不让他发出半点声音,“这是离开长夏港北上的第五个晚上,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是进入到了复生海的腹地。我最后的朋友,记住,属于你的自由还很遥远,……我,已经走出了带给你困扰的那份自由……这里是神尊降世之海,是旧世界的坠落之地,是新世界的飞升之所,有一天你会再次路过这里,记得怀念我一下。”
“嘿,禽兽不如的人渣,看这里,你这个猪一样的蠢货!”哲落突然转过身,指着野牛大声叫骂起来。
在野牛疯狂的叫嚷声中,塔格却清晰地捕捉到了哲落谜一样的低语:“震掠无钊……”
哲落朝着暴怒的野牛打了个响指。粗大而扭曲的手指发出的声音无比沉闷,撞在墙上碎裂开来,化为了雷鸣般的回音。
目瞪口呆的塔格刚要开口,哲落便又制止了他。他深吸一口气,靠到墙边平静地说:“岛主的幼子是个罪人。二十年了,他一直在寻找赎罪的办法。也许,他想到了……也许这一切都错在了这个混乱的年代……他也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这是光靠他自己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救赎……二十年来,他一直在寻求内心的平静,现在,平静来了……抱歉让你看见听见这一切,再见了,朋友,我叫嘟图哲落。”
话音刚落,野牛的一对铁拳便如雨点般地砸在哲落的头上,他的链子已碎裂在了身后。满脸鲜血的哲落痛苦地扭曲着五官,他的鼻梁和颧骨已经失去了应有的形状。
“快叫人!快啊!救命啊!”塔格一边扯住野牛的小腿,一边高声呼救。
恼怒的野牛奋力挣扎,将一对铁肘砸向了他的脊背。剧痛传遍周身,他感觉自己变成了背驮双峰的骆驼。他咬着牙死命坚持,脸却被野牛的膝盖顶开了花。鲜血溅进了浑浊的眼底,让他挑不开眼皮。一拳,两拳,他感觉自己的胃已经裂开了。他瘫坐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听到哲落的惨叫,耳中充斥着的只有野牛的污言秽语……渐渐地,野牛,哲落,牢房都飞离了身旁,越飞越远,他已分不清自己正身处何方,只觉得头重脚轻,无助地陷落于一片黑暗。
黑暗中他睁不开眼,却可以透过眼皮模糊地看到四周。一张张脸凭空浮现,像pū kè牌一样依次摊开,没有脖颈没有身躯,只是孤单地悬在那儿,围着他缓慢地打转……陌生的脸,熟悉的脸,幸灾乐祸的哂笑,漠不关心的眉眼……这些脸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棕色的,huáng sè的,白色的,黑色的,交融为一体的肤色拧着劲儿向他逼迫而来……他想撕心裂肺地大叫,可还未消化的食物已化成了泥,涌回到了他紧闭的口中。
他晕头转向地在怪脸之间挣扎,软绵绵的胳膊拼命地挥舞。哲落的神啊,可别让这些鬼东西过来!他在心底暗暗呼救……可当触碰到的刹那,手却从那些脸的表面一穿而过,像是伸进了一盆发好的面团之中。那些脸孔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漩涡。他瘫在漩涡的中心,摇摇晃晃地顺势漂流。是水吗?他张开嘴咽下一口。是酒吧,可酸涩中却还带着腥气。这眼皮虽然薄如轻纱,可笼统的视觉终究无法适应,费尽气力去支挑,却仿佛有着千斤的重量。
他终于得到了dá àn,是血……寸尺之外,是幽清晦暗的水,是奇形怪状的鱼。
鲜血的漩涡把他卷到了朦胧的深海。在猩红的血流之中,他在惊叫,在嚎哭,在嘶吼,在庆祝。他觉得奇痒难耐,才想起手臂仍插在腥气的漩涡里。缩回来,摆在面前的,竟是只缠挂着水草的大螯。
幽魅的身影从背后掠过,空灵的歌声从脚下传出,不知是人是鬼的,有什么在他的耳边温柔地倾述……满是疙瘩的螯爪被轻轻抚过,胡子拉碴的下巴被缓缓抬起……仰起头,他找到了,那鲜血究竟源自何处。
黑红的血流盘旋着,从一具漂浮在海面的尸体上涓涓而出,缓缓地在他的身旁,在这明灭的海底汇成了湍急的漩涡。这具尸体,距离虽远,却让他心头一惊。
面对着面,他对着的是**的自己,不仅仅没有衣裤,裸露在外的,是森森的白骨。光鲜亮丽的鱼群簇拥着残破的骨肉,脖子上面,一半是最熟悉的脸孔,而另一半,却是目光狡黠的骷髅。有着半张脸的自己,突然驱散了饱餐的鱼群,开口说话,却是鬼魅般的童声。那声音尖细地像是一根钢丝,直直地插进了他的耳蜗深处:“朋友,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我偷了一只不下蛋的母鸡,咯咯咯咯……我代替你回家吧,思念的家,破烂的家,你能否代我坠入没有归路的深渊?死亡会亲吻你冰冷的脚趾。”言罢,对面的自己放声狂笑,直笑得下颚骨脱离了头颅。
披着皮肉的半边脸又变成了嘟图哲落。“枯木不死,饮雨复生。”疯癫的哲落在水中灵巧地翻滚着,转眼间已来到塔格的身前。缺失的身体长出了疙疙瘩瘩的树皮,连头顶的白发,都变成了嫩绿的枝叶。
“来吧,我的朋友。带你去枯木岛,神之尊会赦免你的一切罪过,加入我们,死而后生。流浪的孤魂迟早会顺着波流重返滩头,是谁夺去了我们的生命?”狂笑的哲落不是独自一人,密密麻麻的暗影正漂浮在不远处的迷雾之中……海水突然变得好冰冷,他的腿抽筋了。
哲落的脚像树木一般扎入了海底的沙土,他终于不再上下漂浮。扬起的手臂,如同胡杨的树干,尖尖的指骨对准塔格,瞬间伸展成了长长的藤蔓。“无分敌我,无我无敌,没有死就没有生,没有错就没有对。”他像癫痫发作了似地重复着这些没有意义的话语,而白色的蠕虫正从他树洞般的嘴里不断爬出。
带着倒刺的毒藤迅猛地攀爬上了塔格的脖子,左缠右绕……他不断地撕扯着,挣扎着,可藤蔓却越缠越紧,越缠越紧……
水鬼死于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窒息之前他只能回想起这一句话。
再睁开眼时,阳光已经顺着船板的缝隙偷偷地溜进了舱房。他满是血污的脸肿得老高,后背疼得不敢挪动。环顾左右,身子两旁已变得格外宽敞了,只是木板上的凝血仍未干涸。
注释:
1血玛瑙:一种红葡萄酒,原产自复生海上的小仙子城。
2驭海厅:岛主们建立在海崖之上的小型宫殿。多见于七海的南方诸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