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记得这是在海上漂泊的第多少个夜晚了,实际上,从船只驶离长夏港1的第五天起,他便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睡一会儿吧,再睁开眼,就能看见米huáng sè的沙滩和穿着薄纱短裙的女人了。在每个困顿来临之际,他都会这样宽慰自己。可光明一日比一日短促,晚风一夜比一夜凄凛,他的美梦就这样随着极北的临近愈显单薄。
自打侏儒水手给他们燃起泥塑的火炉,他就一直仰着脑袋瘫倚在角落里,八字眉下的黑眼珠死死地盯着舱室的棚顶不放。这不是因为他喜欢欣赏木板上腐烂的纹理,而是不这样做的话,那一头又脏又臭的乱发就会把他的眼角捂烂。他很想去抓挠一下被臭虫咬破了的脚趾,奈何这短短的锁链束缚着他的双手,扯动幅度稍大就会磨破手腕上新结的痂。
“呦吼,看看我这把大胡子,可真是够邋遢的了……哎?你们看我现在像不像海之尊大人的使徒?喂,船长,快放我出去!我是海之尊的使徒!你不信是吧?知不知道长夏港南城的盛夏门?打那儿往南走三百三十七步,左拐,再走二百二十八步,一转身你就能瞧见个大鱼市儿……老子就是管那儿的使徒!”他扯着脏兮兮的胡子,有些癫狂地开着玩笑。
无人搭话。他也没有指望会有人理他。
他很久没数过这里还剩下多少个和他一样的“特赦矿工”了……躯壳上腐蚀殆尽,心肺內爬满青苔,他觉得自己俨然与这散发着**气息的船舱融为了一体。五十个,二十个,不,不,也许现在陪伴着他的,只是几具爬满尸虫的骨肉……但他并不关心这些。现在的他,只关心什么时候才能抵达那座该死的岛,那座能为自己挖出自由的寒铁之岛。
他怀念与人闲谈的日子,哪怕是几声咒骂,也会令他心满意足。“嘿,哲落,还记不记得刚上船的时候?咱们当时怎么那么蠢啊,哈哈,人可真是,不挨几顿揍就永远不会长记性。”他摇着头对哲落说道。
哲落已经很久没和他说过话了。他有些气恼,可又能怎么办呢?毕竟那是他在这艘船上唯一的朋友,总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哲落,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差点儿被蟒蛇吞了的故事?”他又满心期许地问了一次……没有回应……
哎,自讨没趣了,他歪过头去,不再费力气寻找话题。。
寒意透过船板刺穿了他的脊梁。应该又到晚上了吧,他将满是虫洞的毯子往上拽了拽,作用却微乎其微。今天吃过饭了吗?焦臭的咸鱼?酸涩的豆子?比船板还硬的肉干?还是爬着蠕虫的黑面包……他努力地回忆了半天,可就是想不起来。算了,他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开始回想在刚上船时发生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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邦国的士兵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只是粗暴地将他从地牢里拽了出来。当时他已经入狱快两年了。长时间在黑暗的地牢里苟延残喘,他的眼睛并没有做好重返天日的准备,刚刚踏上闪着光影的台阶,他就觉得自己瞎了。
“脱离黑暗了!我再也不会生活在黑暗中了!”在走出牢狱大门的那一刻,他纵情地呼喊了起来。
可他喊早了。
士兵把他的铁链交到了侏儒水手的手里。又黑又胖的侏儒并没有给他时间去与夏天做最后的拥抱。炎息厅,消夏门,子母像,大鱼市……瘦小的他就这样被壮实的侏儒水手一路拖进海港,一上船便又被扔进了昏暗的甲板下层。
“我不是被国王特赦了吗?”他在被押解的路上不停地发问,生怕是对方认错了人,“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我是要去那个坎什么岛挖石头的,你去问问你们的船长,他应该有我的特赦令啊……劳驾,找特赦令的时候别忘了,我叫塔格,今年二十三,五岁之前住在风回岛。风回岛你去过吗?就在长夏港往东十里格2。我觉得你应该去那儿看一看,螃蟹特别肥,海龟满沙滩都是,除了像蒸笼一样的天气,哪儿都不错。对了,风回岛离末日熔炉还蛮近的,你是不是还没见过末日熔炉啊?打风回岛坐船往东走半天光景,往前一看,当时你就会觉得,这奇观,我的天呐……”
于是乎,在侏儒水手将他手上的铁链锁到船舱的墙壁上之后,他被重重地赏了两记耳光。
“记住你了,大仲夏岛的长舌头塔格。”黑胖的侏儒水手咬牙切齿地说道。
那天他还是很有兴致的。刚刚脱离地牢,这种关押他的船舱对他来说就跟小酒馆一样惬意。
“早啊兄弟,我是大仲夏岛的塔格。”他先和被铐在他右手边的壮汉打了个招呼,“好家伙,兄弟,你这身板儿可够厚实的啊。别自我介绍,让我先猜猜,嗯……是从熊岛过来的吧,我可认识你们国王!我跟那头熊有交情,当年我们俩可掏过同一个蜂窝。”
**着上半身的壮汉转了过来,脸上挂着厌恶与憎恨。他浓密的胸毛仿佛是一片狂野的曼陀罗,正狰狞地绽放在乱颤的胸口。“管我叫兄弟呢?就凭你啊?”壮汉用他那双深嵌在横肉里的小眼睛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塔格,鄙夷地说,“野猴子不捡烂果子吃去,跑到这儿来凑什么热闹?”
“猴子和熊不正好是林子里的好兄弟嘛,多般配啊。”他笑着答道。
那壮汉懒得理他,便转过身去不再搭话了。
“大仲夏岛的塔格,兄弟你是哪来的?”塔格又继续和其他的囚徒问候起来。
刚才的壮汉又转了回来,问塔格:“你说你是大仲夏岛的,是吧?原住民?”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
壮汉突然咆哮了起来:“你个野猴子生出来的杂种!你们咋还没死绝呢!”
“怎么了?怎么回事?”其他囚犯急忙问道。
壮汉激动地质问塔格:“你野牛爷爷我一共有六个兄弟,记住,是六个,现在一个都没了!奶奶的!六个兄弟都死了,就死在你们这该死的大仲夏岛上!你杀没杀我兄弟?嗯?是不是你?有没有你的份儿?”
“我,我没打过仗啊,我这辈子连刀都没拿过。”塔格委屈地解释道,“是嘟嘟族3挑起的长夏战争4,三次都是都是他们!看我,我可是个阿法库人5,货真价实的……还有,其实我是个风回岛人,五岁才去的长夏港,我不是那儿的原住民,兄弟你真是冤枉我了。”他的笑容堆满了棕色的锥子脸,却还是没能让野牛消气哪怕一点点。
“你野牛爷爷我给那个姓穆的狗东西打了一辈子的仗,我那六个兄弟也是一样。现在呢?他们去见冥尊了,爷爷我也让他发配去见一个什么姓皮的远洋将军了。”
“这是暂时的,兄弟。等咱把那个什么寒铁矿一捞,回来又是封地,又是金银财宝……”塔格说着朝野牛那边挪了挪屁股。
“狗屁的寒铁!知道老子是怎么进的地牢吗?”野牛恶狠狠地讲道,“大仲夏岛的西边,整整一个村子的俘虏,都是你这种的长着棕色人脸的野猴子。那里边有男孩,有女孩,有妇女,还有老太太……野牛爷爷我拎着一把斧子,从东头砍到西头,一个不剩……”
野牛使劲晃了晃手上的铁链,啐一口唾沫继续说道:“那滋味和剁牲口没什么两样,像你这种猴崽子,就该见一个杀一个……等下了船,老子一定要把你的脑壳敲开,拿你的天灵盖盛酒喝。”
“不是,我说啊……”塔格还想再言语两句。
“滚!你个树皮脸杂种,给我滚远点儿!别让爷爷我逮到你!老子拿两根脚趾头都能把你的脖子拧断!”面对愤怒的野牛,他只得连连退缩。
他低着头用蚊子般的声音不住地咒骂,悻悻地朝另一侧挪动屁股,却不小心坐到了别人的手上。“对不住了啊。”他连忙道歉。
“没事,这只手啊,自打进过枯木岛的水牢之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了。”坐在另一侧的是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向他展示了一下畸形的双手,友好地说:“棕色皮肤不是罪过,战争的罪更不用算到你的头上。除非你是挑起事端的国王,不然别听他在那儿乱喊乱叫。”
听到安慰的话语,塔格的笑脸又爬了上来。“大仲夏岛的塔格,兄弟,你是枯木岛的人啊?”他问候道。
“枯木岛的哲落,穷乡僻壤中蹦出来的一个小罪人。”哲落微笑着小声说道。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这一头的乱发之下,挂着的是一张灰huáng sè的脸,尖尖的下巴上结着稀疏的胡茬,颧骨高高耸起,分明的棱角像是锋利的刀刃。望着他生着白翳的双眼,塔格暗想,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看清东西。
“枯木岛不是已经荒废好多年了吗?哎,一提起这个地方我话就多。早些年我就说过,这人啊,活着也不一定非要追求权势,你看那枯木岛上……当岛主要是当成嘟图家族那样可真就没意思了,”塔格不住地感慨道,“听他们说啊,嘟图家的最后一位老岛主是让他的小儿子给毒死在餐桌上的。结果呢,这个孽子在驭海厅里连屁股都没坐热,就让自己媳妇给一绳索勒死了。往下听啊,你说说,他们家是有多不得人心?这个蛇蝎毒妇竟然还得到岛民们的拥护。整个嘟图家族都让她扔进了大牢,对了,就是那个水牢,哎你是不是还跟他们当过狱友啊?你说这岛是做了什么孽呢,那穆家国王可是没留半分情面,一把大火,什么嘟图家族啊,蛇蝎妇人啊,还有那一大半的岛民,就这么化成灰儿了,我们大仲夏岛打了十几年的仗也没落到这样的下场啊……呦,真该死,你瞧我这张破嘴,怎么能跟你提这档子的伤心事呢?多嘴,对不住了兄弟,对不住了!”塔格一边道歉,一边继续感慨世事无常。
“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枯木岛子民,也是少数的幸存者之一,我不知该为我的存活而高兴,还是为我的逃离而羞愧。”哲落耸了耸肩,淡漠地说。
“我是觉得能活着就挺好,在哪儿还不能安个家啊……”
话还没说完,先前那个又黑又胖的侏儒水手就走了过来。“住嘴,你个臭小偷!刚才不是絮叨一路了吗?我就觉得你不像个好人嘛,回去一查,还真是……以后把嘴给我闭好了,臭小偷,再敢多嘴就把你塞进尿桶里!”侏儒从腰间解下皮鞭,笨拙地往塔格的身上抽了两下。
“真倒霉啊!”野牛立着眉毛扭过头来,朝塔格啐了一口,鄙夷地骂道:“这树皮脸居然还是个贼,真是晦气!呸呸呸,真脏!”
“一个大男人,有手有脚,还偷东西。”
“要不怎么说是野猴子呢,劣性不改。”
拥挤的船舱里沸腾了,高声的叫骂,低声的窃语。塔格渐渐把头埋到了胸前,他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厉害。
“没必要感到羞耻,这一屋子的人,要不是背负一点儿罪过,谁会登上这艘船呢?”哲落用怪异的大手拍了拍他的腿,高声斥责众人道,“你们才应该感到羞愧。这位朋友是偷过东西,可到底是什么迫使他去这样做的啊?你们想过这个问题吗?”
“管他什么迫使不迫使的,猴崽子就是猴崽子!”船舱里有人大喊,“应该把他的手剁了去!”
哲落没有理会,继续说道:“贫穷与饥饿是一切的罪魁,而坐在王座上的那个家伙才是幕后的主使。”
“偷就是最可耻的罪行!应该吊死他。”另一个光着膀子的侏儒水手叫嚷道,“咱们把他带去荒芜之海吧,那边还允许绞刑。”
“可耻?在这艘船上能听到这个词本身就是一种耻辱!犯罪是极其可耻的,但大多数的胜利者也并没有自己宣扬的那么高尚。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下定论,你们就很了不起吗?”他继续厉声喝道,“在这间屋子里,我看到的都是些恶棍,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现在有谁敢说自己是清白之身?神尊保佑,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真是愧对神尊的恩泽。再怎么说,他也比那些仗着身高体壮,肆意夺人性命的恶棍要强得多吧。尤其是那些禽兽不如的东西。”言罢,他狠狠地瞪了野牛一眼。
“你是在骂爷爷我的吗?”野牛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边叫嚷,一边挣扎着朝哲落的方向扑去。他那嘴尖利的牙齿迫切地渴望着滚烫的鲜血,此刻竟撕咬起了污浊的空气。野牛身上的每一块筋肉都在鼓动,小山一般的肱二头肌高耸着,将锈迹斑斑的锁链一次次地紧紧绷起。哗啦啦的铁链声深深地钻进了塔格的耳中,他觉得整面墙壁都在破裂,整个船体都在颤抖。
这艘船的船长留着打卷的八字胡,这会儿已来到了舱门之外。塔格见他扬了扬眉毛,那两个侏儒就把鞭子抡了起来。
血腥的气息涌进了塔格的鼻腔,挨打的人分坐在他的两旁。哲落没有退缩,任凭鞭子抽打在枯骨般的身体上,任凭一道道的血痕渗出衣衫,他只是平静地盘坐在那儿,如果不看他微微跳动的眉梢,你会认为这是一具钢铁之躯。野牛虽然也不示弱,但雷鸣般的吼叫声却愈发刺耳,不知是怒火攻心,还是疼痛难忍。
小胡子船长拍了拍手,水手便停止了鞭刑。“都嫌自己死得太晚,是吗?你们这群没让海水淹够的水鬼!”小胡子船长尖声训斥道,“我知道你们能在水底下扑腾一些时日,可绑上铁链子的水鬼呢?嗯?就算淹不死,活生生被鱼吃进肚子也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吧。嗯?还有人想吵吗?”
小胡子朝满是尘埃的屋里挪了一步,突然像被蛇咬了一样,慌乱地跺了跺脚躲回到门外。他拍打了几下衣袖,一身的绸缎窸窣作响,仿佛秋雨打在枯叶之上。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训斥起他的囚犯们:“水鬼死在海里,等待你们的是什么?冥之尊不会接纳欺骗过他的灵魂,而海之尊也不会再给你们机会了,这种死法是对重新赐予你们这条贱命的神明极大的亵渎。那等待你们的是什么?是什么呢?呸!”
“给我记住,你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丑恶最卑鄙的罪犯,你们是被尊主遗弃的人渣。你们能活到现在的原因,不是尊主,不是国王,是我!是我接到了这次的国王特赦!给我记住,是我带你们离开的大牢!所以,别给我添乱,希望你们都能活着抵达坎帕卡岛,那里才是你们这些混蛋该出力的地方。”小胡子说完便拂袖而去了。
“水鬼死在汪洋,是最得体的解脱,这个什么都不懂的混蛋。”塔格听到了哲落微弱的驳斥声。
注释:
1长夏港:炙海上最大的城市,位于炙海东南方的大仲夏岛上。
2里格:七海的长度计量单位,一里格约合五公里。
3嘟嘟族:dudu,意为斑鸠。棕色人种,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大仲夏岛,烟山岛,长青岛及蟹爪群岛等地,几十年间,数次挑起反抗邦国的战争,邦国历154年被宣告灭族。
4长夏战争:在大小仲夏岛,烟山岛及长青岛等地区爆发的大规模原住民起义战争。第一次长夏战争始于邦国历132年,结束于邦国历136年,以起义军投降而告终。第二次长夏战争始于邦国历144年,结束于邦国历146年,以起义军内部分裂而告终。第三次长夏战争发生于邦国历154年,整次起义只维持了一个尘月,以嘟嘟族的灭族而告终。
5阿法库族:afakuu,意为勇猛善战。棕色人种,炙海原住民民族之一,主要生活在黄田岛,小仲夏岛及风回岛等地。长夏战争结束后,不足万人的阿法库族被邦国统一安置到了大仲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