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公公,您老奉旨钦差,口衔皇命,从天宫九重屈尊降贵,驾临鄙县,实乃卑职之大幸,全县十万父老之万幸!啊,哈哈……”
坐在侧下首的商城县令吴唯庸脸上堆起笑容,端起酒杯说道,那甜腻腻的谄媚腔调,足足可以拧出一斗蜜来。
“钦差驾临,令这一方穷乡僻壤蓬荜生辉、如临惠风啊!”商城县县丞刘遵河连忙接话恭维说道。
“是啊,您老简直就是那住在九天云霄的佛爷,今日降临凡间,真是佛光普照,福泽四方,我等敬仰之心,犹如滔滔黄河之水,绵绵不绝……”坐在下首的县主簿邱云更是眉开眼笑,山羊胡子乱颤,奉承道。
紧接着县典史、巡检也争先恐后地开口恭维。一县之内除了县令之外,县丞、主簿、典史、巡检是具有正经官身的四个官员,此时他们也陪坐在上,脸上都如同开了花,巴心巴肺地出言奉承这个腌臜阉人。
“你们读书人就是会说话!就连拍马屁也说得如此文绉绉的,有大雅之气!虽然这般拍马屁之言曹某早已耳朵听得起了茧子,但是听着依然觉得如同喝了人参大补汤一般,心里头熨帖舒坦!”
曹吉祥忍不住眯着一只大一只小的眼睛,噗嗤一笑,话语之中含着鄙浅的讽刺和得意。
在宫里头他原只是一个如履薄冰的小喽啰,终日在二十四衙门的各方大佬面前低眉顺眼夹着尾巴做人,但自从他接了奉旨钦差采办的差事,这一路南下各方大小官员,上至主政一方的布政使、按察使大员,下至府县囫囵小官,都无不对他恭维奉承,唯恐不周,他眼睁睁见这些十年寒窗苦出身的举人、进士,自忖圣人弟子的清高君子们,个个对自己这个粗俗阉人奴颜媚骨,溜须逢迎,也一路捞了不少好处,更加让他内心无比得意痛快,因此也越发猖狂自大、自诩尊贵起来。
吴知县等人不以为耻,反而为荣,脸上都漾起己有荣焉的谄笑。
“诸位其实言过了!某也是为皇命当差而已,这采办事宜,南北奔走颠沛,路途舟车劳顿,是个苦差事啊!宫里头没人愿意干,也就落在曹某人头上了……话说回来,能为皇上办差,当竭心尽力,粉身碎骨而在所不惜!”
曹吉祥敛了笑容,端着架子俨然义正辞严地说道。
“钦差大人真是大公无私,忠心可鉴日月,我等与钦差相比,真是萤火之光仰望皓月,粪土之于云天之别!”
吴知县等人更加卖力地奉承道。
曹吉祥又被逗得哈哈大笑,就连他身旁两个一直绷紧脸皮木偶一般的长随太监也忍不住咧嘴嗤笑起来,内心得意的同时,也腾起一丝鄙夷,看来这些自命清高的文官们,也无非都是贱骨头,一副假清高的丑陋嘴脸而已!
“钦差大人,你久居宫闱枢密,常伴君侧,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奇珍肴馔没有吃过?就是龙肝凤胆也尝过!鄙县偏居一隅,穷乡僻壤,实在没有什么稀罕物招待您老,只略备些粗茶淡饭,大人将就着用些!”吴知县见曹吉祥被自己一番奉承得云天雾地,便起身一边指着桌上琳琅满目的山珍海味矜持地说道。
“吴知县谦虚了!”曹吉祥客套一笑。
“诸位大人鞍马劳顿,卑职敬酒三杯,权做接风洗尘!”吴知县毕恭毕敬地端起酒杯说道,然后仰头喝了三杯,已是红光满面。
曹吉祥缓缓举杯,只象征性地浅浅抿了一口,眉毛微微一挑,又一口喝干,赞道:“这酒不错!”
“这酒叫做‘佛陀醉’,佛陀闻上一鼻子,就要坐不稳,尝上一口,神佛也要醉倒!是本县造酒世家万氏的jí pǐn佳酿,远销大江南北,颇为驰名,这也是本县为数不多能上得台面的特产了!”吴知县见曹吉祥赞誉,心下掠过一丝得意,连忙起身持壶给他斟满。
“说起地方特产,曹某这次奉旨采办,就是要遍寻天下美食、美酒、美玩、各色奇珍异物,以供圣上御用。”曹吉祥眯着着一大一小的眼睛,神色仿佛似笑非笑地说道,“去岁于你商城县进贡的毛尖茶‘仰天雪碧’,圣上喝了龙颜大悦,就连太后、诸位娘娘们喝了,都说神清气爽,唇齿留香,赞不绝口!王公公特别交代,这‘仰天雪碧’今年要加三倍进贡,要保证质量,万不可怠慢!我此次顺路而来,也是顺便督导这贡茶一事!”
“公公放心,这‘仰天雪碧’以叶芽娇嫩,细如牛毫松针,汤汁碧绿而得名,产于大别山深处千丈绝颠之上,常年云蒸霞蔚,产量总共也就百亩左右,卑职已严令所采之茶半钱都不许外卖,全部进贡大内!”吴知县说道。
“如此最好!办好了这差事,就是天大的功劳,王公公定会奏请圣上,加官进爵都是弹指间的事!”曹吉祥在靠椅上一仰,眼角抽搐了一下,露出阴险的霸气。
吴知县当然知道曹吉祥口中所言的王公公就是指司礼监太监王振,当今皇上的大伴,现在皇恩正隆,权倾朝野、呼风唤雨的人物。想自己也是金榜提名的进士出身,五十出头了还在七品知县位置上打转,累死累活熬得胡子白也升迁无门,自己若是攀上这等通天的人物,自己的仕途必然可以平步青云!
吴知县幽黑的眸子闪烁精芒,简直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差点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纳头便拜!但是他终于忍住了,对方是个阉人,自己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大明祖训,内宫宦官无论官居jí pǐn、职权多重,朝廷官员无论大小尊卑,皆不得向宦官跪拜!这关乎朝廷尊严和礼法体统,而且阉人在读书人眼里是最下贱最不孝,孝经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孟子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太监们连裤裆里传宗接代的玩意都舍得割了,这两大条都占全了,可见是天下最不孝之人,为读书人唾弃不齿!
只是到了明朝中后期,由于太监地位水涨船高,权势熏天,这条铁律被人玩坏了,彻底被践踏在脚下,出生清贵的读书士林多沦为阉人鹰犬走狗。
“多谢公公提携,卑职定当肝脑涂地!”吴知县终究还是有一丝底线的,长身一揖,标准地行了一礼说道。
接下来席间气氛热烈起来,杯盏交错,酒酣耳热,而楼上另外十几桌钦差扈从、兵丁、仆役们吃相就更加粗放豪爽了,人人敞开了度量喝,个个红光油面,一坛坛“佛陀醉”好酒传上去,供不应求。
“掌柜的,钦差大人房间的酒喝完了,快上酒!”
楼上传来一声喊,崇福楼掌柜揩了一把脸上的油汗,指挥跑堂小厮们就破口大骂道:“没眼力的东西,你们眼睛都长屁股上成了摆设不成?还不快上酒!”
“掌柜的,‘佛陀醉’已经没有了!”
“不是备了整整一车的吗?怎么这么快就没了!”掌柜的整个脸皱成了面疙瘩。
“那群兵爷太能喝了,简直跟牛喝水一般,一会儿工夫佛陀醉都被他们喝光了!”
掌柜顿时额头渗出汗来,脸跟吃了狗屎一般难看,这崇福楼百年不遇地好不容易接待一回朝廷钦差,关键时刻出纰漏,没酒了!莫说败了大人物的雅兴,生意砸了,事后县太爷发怒不剥了他的皮?
“还愣着干什么,拿钱喂猪也比你们灵光!赶快去王家万盛酒坊,再运一车佛陀醉,要快!”掌柜粗暴恼怒地命令道,肺都要急炸了。
“掌柜的,吃大粪噎住了吗,磨蹭什么?酒还没上?”楼上传来暴躁的催促。
掌柜满头大汗,心急如焚,倏然一瞥柜台角落的几个黑不溜秋的酒坛子,“五粮液”几个字映入眼目,这正是刚才那对乡巴佬父子放在这里的,潲水猪尿一样的腌臜垃圾而已!
但是下一刻,他神色一动,撸起袖子抱起一个酒坛子走上楼去,现在已经管不得许多了,只能硬着头皮用这些垃圾救急了!店内伙计们从玩盛酒坊运酒来,至少还要半刻钟!
当掌柜的心惊肉跳地从钦差包间里出来,狠狠擦了擦额上油汗,心中居然略过一丝愧疚:钦差大人、县尊大人,实在对不住了,非是小人不厚道,委屈你们喝这等潲水粪汁一般的腌臜玩意,实在是迫不得已啊!同时更加祈祷着,那些伙计们腿脚麻利些,赶快拿来佛陀醉就急于水火!
此时那间豪华包间内,众人已经喝到了五六层,个个面红耳赤,神态微醺,曹吉祥更是瞪着一大一小的阴阳眼色眯眯地盯着那几个粉雕玉琢的妙龄歌姬,眼角萎缩的神经时不时带动面部肌肉抽搐抖动一下,尽显阴险猥琐之状。
一旁的吴知县、县丞等人看在眼中,暗中诧异之余,又不免窃笑,太监那玩意阉割去势之后,难道对男女之事还能色心萌动?眼见曹吉祥和两个长随那般猥琐之态,显然对女色并非心如死灰,而是春心激荡!
“你们几个不要弹唱了,都到桌上来坐,好好伺候大人喝上几杯!”
吴知县脸上红光焕发,对那几个歌姬招手吩咐道,那几个妙龄女子不敢忤逆,羞怯袅娜地起身,在曹吉祥两侧座位上坐下。这个阉宦惺忪的眼球顿时异芒四射,色眼朦胧,全然不顾体统,伸手便揽住美人的小蛮腰,一边一个,上下其手。
“钦差大人开心,便是卑职们最大的荣幸!卑职斗胆再敬大人一杯!”
这时县丞刘遵河见曹吉祥躺在温柔窝里,其乐融融,便低头哈腰上前谄笑道,说着便拿起刚刚装满五粮液的酒壶,给曹吉祥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随即仰头先干为敬。
“咦?换酒了!这酒味道与佛陀醉完全不同!好酒,好酒,真是jí pǐn中的jí pǐn!”
一杯酒下肚,县丞刘遵河双目陡然精芒四射,神色震惊,不停地砸着嘴巴,真是回味无穷!居然忍不住又倒了一杯喝了下去,神色陶醉地舔着嘴唇,那模样在众人看来简直就是一只嘴馋贪吃的猢狲,滑稽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