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下午申时光景,日头还高悬当空,二堂兄萧秋亭便已经散学。龙门社学之所以散学如此之早,是因为学子们皆分散在周围各山村,山高路远,沟壑纵横,趟河涉水,大多要跋涉几十里山路,到家之时已是披星戴月的光景。
二堂兄一坐上牛车,便闻到父亲身上酒气冲天,又见他形容狼狈落魄,便心下惊异地问道:“爹,你这是咋了?怎么弄成这副摸样,跟个乞丐一样?”
二伯脸上猝然窜起四十度的高烧,脸皮都要烧焦,又羞又愧地搪塞道:“是爹中午多喝了两盅,不胜酒力,不小心摔了一跤……”说着便下意识地整了整衣服,他可不愿说因为吃白食被人暴揍一顿,至少他不想在自己儿子面前丢尽最后一丝尊严和脸面。
“早就劝过你少喝那二浑汤,适可而止!你何时听进去一个字?”二堂兄剑眉一轩,一副正气凛然大义灭亲之态,数落起自己老爹来,“俗话说酒误英雄事,你说你因为喝酒误过多少人,多少事?”
二伯受了儿子的奚落,也便瘟鸡一般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心里头却如打翻了五味瓶,酸楚懊恼一股脑翻涌。
牛车吱吱呀呀,一路颠簸,回到宿仙村,太阳已经吊在西天沿上,即将坠入苍茫山暮之中。
走进家中院落,此时大伯、三伯、大堂兄砍柴都已经回家,一边检修农具,一边与大伯母、二伯母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捞着家常。见萧父等人赶集回来,大伯瞥了一眼牛车,先开口问道:“今日回得比以前都早,东西卖得如何?”
“多亏了秋寒,当街吆喝,东西都买出去了!合计起来,比咱半年卖的都多!”萧父回道。
众人闻言,皆打量了几眼萧秋寒,这个傻不溜秋的小子最近倒是一反常态,做事迥然往常,令人诧异。
二伯母迎门就瞅见丈夫披头散发,浑身污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拿一双蛇眼冷冷睃着他,不冷不热地问:“哟,这早上出去还人五人六的,怎么一天时间就混成了个叫花子?”
二伯父窝了一肚子的火没处发,连自家娘子也挖苦他,真是倒霉喝西北风都塞牙!也便立刻放下人脸,拿起狗脸,骂道:“没心肝的东西,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说完自顾回到卧房,重新用发簪笼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二堂兄照旧回到书房温书,两耳不闻窗外事。
“寒儿,你把太奶奶的药和今日卖竹器的钱送到祖母屋里去!”萧父吩咐道。
自从萧秋寒熬土为盐,赚了一大笔收入,又被高员外看中获得免费读书的机会,便被父母刮目相看,心中地位也是一升千丈,被寄予厚望,因此父母开口再也不喊他裂瓜的小名,而是倍感亲切地呼其秋寒,或者寒儿。
堂屋的西厢房是祖父与祖母的卧房,与堂屋之间却隔着一道草席门帘,萧秋寒刚刚迈步走近门帘,里面便传来祖父和祖母的窃窃私语之音。
“老婆子,今日我二弟提出要从我们家过继一门去延续香火,你看咱这四个儿子,哪一个过继过去合适,你拿个主意……”
这是祖父的低沉的声音,果然是过继的事情!这让萧情不自禁地蹑手蹑脚贴在帘子外凝神静听。他并没有偷听的嗜癖,而是祖父和祖母的心坎长偏了,素来厚此薄彼,他想听听这两个老家伙密议的结果,是否与自己预料的那般!
“唉,你说这个萧老二,没有四两的命,压不住二两的福,真个福薄命浅的主!这膝下儿女如流水一般,接二连三死的死,殁的殁,这到临了最后一口气没咽下去,还非要挖我家的墙角,让我们儿子给他烧香磕头续香火,真是晦气!”祖母语气愤愤地发着牢骚。
“这事娘那头已经答应,再说咱家几十口子吃饭,日子入不敷出,过继一门过去,也少了几张嘴,不见得是坏事。”祖父呐呐地说。
“家中之事向来都是你做主,你反倒问我?”
“这手心手背都是肉,儿子有我一半,也有你一半,不与你商量,难道要和圈里的老母猪商量?”
“你……老没正经!”
这对老夫老妻还居然唠起了俏皮话,祖母被逗得噗嗤一笑,踌躇了一下才说:“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是十个手指头伸出来,却有长有短,这四个儿子也各有优劣。老大萧大海吗,憨厚沉稳,是个烂好人,儿媳妇虽然有些尖酸刻薄,但是大孙子秋枫却是虎背熊腰,浑身是力,是个庄家好手,咱庄户人家靠的是力气吃饭,这长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必须留下。”
祖父赞同地嗯了一声。
祖母顿了顿,继续说:“这老二吗,本是个聪慧灵巧之人,可惜读书功名未成,半途而废,是个一根稻草能绊趴下,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主!他纵然不成器,但是二孙子秋亭是孙子辈最聪慧优秀的孩子,读书勤奋,知礼明义,是全家未来的希望,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就指望这孩子了!”
二伯一家是祖母的心头肉,自然要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能过继出去。
祖父虽然对二伯父失望透顶,但是当初砸锅卖铁供他进学,如今又精心培植二孙子萧秋亭读书,熬干了一辈子的心血全都泼在这一家人身上,自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为他人作嫁衣裳。
“二门凝聚了我们一辈子的心血,改变家运,全赖于此了,自然不能过继出去……”祖父声音幽幽地说。
“这就剩下三门和四门了,”祖母接腔说道,“要说这三门一家都是伶俐人,两个孙子秋凌、秋骏长大也是棒劳力,必须留下!剩下这四门,夫妻二人都是八棍子抽不出响屁的憨货,老实得有些透顶了,膝下一儿一女,那个裂瓜从落下地就呆头傻脑,只知道傻吃,终究是个累赘废人,至于露儿,女儿家终究是水命,泼到哪儿流到哪儿,是人家的人……”
“就这样定下了,将四门过继过去算了!”祖父被祖母这么一点拨,彻底下了决心。
这边老头子和老太太在屋里将全家老小都掐根问底,小算盘打的精细,几个儿子孰优孰劣立刻显现,萧秋寒在门帘外听得分晓,却是嘿嘿冷笑,果不其然!
屋里沉默了片刻,祖父似乎叹了口气,以万般无奈的口吻又说:“这个决定最好不要说破,免得伤了孩子们的心!我去交代老二一下,让他制几根号签,在签上做好暗号,再跟老大和老三互通一下气,不要抽取那根有暗号的签。这样明面是抽签决定,一碗水端平,老四过继出去,也就毫无怨言了!”
这二老一阵嘀咕,萧秋寒站在外头听着不由得撇嘴不屑,他们这是要全部串通一气,合谋将自己一家分出去,暗中操作,沆瀣一气,却美其名曰一碗水端平、害怕伤了孩子的心?真是掩耳盗铃!
虽说四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肉也有厚有薄,萧父估计只能算得上一块指甲皮儿!
若是父亲、母亲知道全家联合起来设了一个陷阱诓他门,心中是何感慨?
只听里屋祖父磕着烟袋锅子,从板凳上起身就往外走,萧秋寒连忙顺手撩起帘子,伸头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奶奶!我爹让我将今天赶集卖竹器的钱交给你们!”
“是裂瓜啊!今日你们回得挺早,总共卖了几样东西?赚了多少钱?”祖母那老榆树皮般的脸上难得挤出一丝笑意,她最关心的还是钱。
祖父只是略扫了一眼萧秋寒,便抬脚出门,径直往二伯屋里走去,显然是要和二伯暗中商量,如何在号签上做手脚的事情。
“东西都卖完了,钱都在这里了!”萧秋寒装出孩子的乖巧,将铜钱袋子放在案桌上。
“都卖光了?”
祖母吃惊异常,双眼更是放光,盯着那鼓囊囊的袋子,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手上,伸手抓了一大把铜钱,开始一枚一枚地数着,老脸浮肿一般浮起一层笑意。
萧秋寒瞅着祖母守财奴般的神态,暗暗好笑,不便打扰他老人家数钱,也便转身走了出去。
夜幕降临时分,萧家老小都已吃罢了晚饭,聚集在堂屋里,屋里破例点起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祖父坐在八仙桌的正上首,挺了挺干瘦佝偻的身板,昏暗明灭的灯光照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显得阴沉和严肃,他以封建家长的架势,郑重而不容质疑地说:“今天召集大家,有一件重要事情和你们商量:你们的二叔估计来日无多,剩不下几口气了,今个早上我去探望他,他向我提出想从我膝下过继一子在他名下,延续香火!我膝下也就你们四个,有什么意见,你们说说?”
说话间,祖父用那浑浊而精明的双眸睃巡着无礼所有人,大伯、二伯、三伯三人早已串通一气,此时皆互相对视一眼,故作惊讶,煞有介事地演起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