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三恕想到这里,眨了眨眼睛,然后不知怎么的,竟是笑了起来。
只是他虽然在笑,喉咙里却带着一点微弱的哭音,他不知在喃喃着什么,一开始只是轻声慢语,但随着语速变快,他的情绪也变得激烈,最后,竟疯癫一般大笑起来。
“一饮一啄,种因得果……这竟是我的业果了,我的,是我的错……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只见他站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
“难道真是我咎由自取么?若不捡便宜,就没有仇秋痕,没有仇秋痕,就不会有转元阵,或者,或者……这,这一切竟都是我应得的么……”他紧紧捏着衣角,声线渐渐颤抖得不成音节,最后,竟哽咽起来。
他想到当初自己留了虎大一命,于是得以在鹰风嘴下留得性命,也想到当初正是因为他与虎大结了双生契约,所以才能在对方手下过活。日夜不忘的杀身之仇、父母之死,在现在看来,也许是因为他与之敌对、他的父母欲将之掳来为食,而且吃掉了村人……
也许是因为他想到了许多的善因、善果,也想到了许多的恶因和恶果,渐渐的,他的悲喜都变得不再强烈,目光如死潭一样木然。
等到他终于收敛了情绪,缓缓直起身来之后,他发现男孩儿正疑惑地看着他。
“怎么了?”对方见他平复,这时才说话道,“什么因果?什么自取什么应得?你……”
只是此时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久好久,最后,终于答非所问地回了一句:“你是重生者,此事不假,但你知道什么叫‘死局’么?”
男孩儿的表情一凝,心有所应,但却没有说话。他看向虎三恕的脸,那上面没有他所想象的复杂情感,有的只是单纯的怆然。
不由地,一个猜测就冒了出来。
他心下一紧,然后便听见对方说:“如今我终于体会到什么是因果,什么叫‘命数’。假若说因果是局,有办法可以破去,那不过是处于低层的蝼蚁在局中的猜测。就算是那些布局者,同样也处于由更上一层的大能所布下的局中,环环相扣,几乎不可能有任何遗漏。……若我说自己正处于那十死无生的局中,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果然。
柱二后退了两步,他怎么能不明白。
可是怎么,这虎三恕忽然有了认命的想法?本来刚才他们还达成一致,要结盟争命的呢!是他说错了什么话么?他自问没有,那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想了又想,嘴上道:“可是总该试一试。”
虎三恕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不知在想什么,垂着头。
“而且还有太多的不定因素,你又如何想‘死局’的呢?未来参与进来的人很多,除却流杀门的匪众,以及道天宗那边的弟子之外,据我所知,还有别的人物,就比如……”
见状,男孩儿心下越紧,也顾不得更多了,只得将自己印象中,尚未证实的猜测也说出,意图使对方从目前莫名的状态中醒过神来。
“那天,除了仇秋痕没事之外,剑一师兄也没有魂飞魄散,他被一个女人带走了。那女人极美,道天宗的人似乎也惹不起她,任她自去,根本没有出手阻拦。”他加快了语速,“转机当然存在,因为我们目前根本不知道那背后到底有多少牵扯,而只要多创造一些时间,再抓紧,就有机会……”
“半个月,说短也不短,那我们合众之力竟不能再多加些时间么?我再问你,有我重生一次的经验,有剑一的背景,有众位的配合,我们竟不能制造一点意外么?”
柱二停下话头,他明白自己已经成功了,因为虎三恕听到这里,深暗的棕瞳忽然生出一丝亮光:“他……”
他知道对方想说什么,接上去道:“剑一的确是我们中最神秘的,他的后台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硬,但是上了山河柱,被虎大转为伥鬼之事,却又做不得假……对他的事,我知道得少之又少,总之,此时还远没有到认命放弃的时候。”
虎三恕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回道:“也许是这样。”
然后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又回到最深暗处的穴壁边上,合上眼:“正堂那边,必须快些达成一致,不能等到剑一回来了。虽然此时仇秋痕不在虎大身边,但你我更加不能掉以轻心,得先谋划一番再去。”
柱二放下心来:“正是。”
……
此时此刻,他们却不能想到,有大“后台”的青年正半跪在天梯上,独自面对虚衍君的道音和剑诀。
云湘君退往半丈远处的高空中,俯瞰全场,云雾遮住她的眉眼,使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还不承认自己是弱者?不敢面对过去,而且现在也仅仅只是痛苦,不思改变不往前走,只是逃避?怎么,那个人格被杀死之后,你就连回忆都不敢了么……”虚衍君手上掐诀,以道音说出此句。
这“道音”不同于寻常语句,不仅仅是刺耳那么简单,因为它还能无比准确地刺入修行者的道心中,最薄弱的地方,只要不是纯然一心之人,必为之方寸大乱。
而且更何况,更何况此时,面对这道音的是心有破绽的商白。
他最害怕、最抗拒的事情,被这人毫不留情地戳破之后,道音对他的压迫力,可以说是成倍的。
因为在他自己看来,对方或许已经探取了他全部的记忆,或许已经知道了他所有不堪的过往。而那些脆弱的狰狞的丑态,那些裸呈的敏感的伤口,那些最本质的没有矫饰的挣扎、痛苦、祈求,或许也就完整地暴露在对方的视线中,没有任何遮掩的可能。
是的,他只要一想到,一想到自己那些开裂的伤口、无望的挣扎和哭泣,在对方的眼中是怎样的滑稽和可笑,只要一想到,自己扭曲的人格、疯癫的话语,是如何被对方当成消遣来取乐,来嘲讽……他就感到无比的绝望,无比的痛苦,就好像又回到当初那会儿,无边苦楚加身之时。举世皆敌而孤身一往,苦海倒灌而只刑相受。
但很显然的,虚衍君并不在意这一点,他只是要点醒这只半妖,以便之后的计划能顺利进行。他的目的十分简单,只要能破除这最大的心瘴,又哪管对方痛苦不痛苦,绝望不绝望呢?
不过因为他也知道,长时间、持续地刺激,只会起到反效果,所以还是得给这青年一丝喘息的机会,于是现在,他又换了种说辞和语气:“可是你以为那仅仅是痛苦吗?”
他五指交、拈、按、结,分毫不乱,引得百道剑影飞梭不停,但声音却沉厚稳定,道:“如果是,那痛苦带来的又仅仅是绝望吗?”
商白被剑影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无可避免地负伤,或者说,无可避免地不断被扭按住,正视九门内的曾经。
但全身的伤口再痛,也比不得他心里的痛,他早已没有力气挥剑,只能被动地从承受四面八方斩来,密如细雨的剑气。冰冷,锋锐,就好像身处刑室里,熟悉的、久违的那种无力和疼痛。
他睁不开眼睛了,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收缩得越来越紧,跳动得越来越缓慢,耳边甚至一阵幻鸣。
可是这不妨碍道音的渗入,他还是得听那个声音。
“痛苦是磨石啊,”虚衍君放轻手上的力度,“只要你不畏惧。”
“让你能在垂危的时候保持冷静,让你认清自己、控制自己,让你拥有庸人不及的强大的内心,让你的意志更加坚韧,让你学会永不言弃……”
“但我说的是强者,真正的强者,你逃避痛苦,你幻想有别人来救你……可是!你为什么不依靠自己?难道你已经认命,觉得你无法做到自救?呵,荒谬!谁会来救你!没有人会毫无原因地关注你了解你为你付出,没有!”
商白仿佛被这道音鞭笞一般,心脏抽搐似的疼痛,他的喉间发出一阵低沉的呻唤。但是,他没有办法反驳,也没有力气反驳,他被迫听进去这些话,最后,竟渐渐地不再动弹了。
漫天的剑影随着他的安静而停滞,远处,是仇秋痕悬停在云中的,瘦长的身形。
云湘君这时飘然过来,她的神色间带着一丝怜悯,只见她伸出手搭在这青年的脸上,轻声道:“你可以做到的,你得相信,这是事实。”
商白没有动。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长久的沉默,令远处的仇秋痕感觉不妙。
但在很长、很长的寂静之后,在商白漠然的脸上,竟渐渐浮现了一个极淡、极淡的笑。
这笑容的意味太过于复杂,但不论如何看,都显得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