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灯之后,范思远静静地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直到听得两个弟弟均已熟睡,才悄悄起身下床。
当范思远来到弗伯房间时,老人家早已在黑暗中静坐等候了。
“大郎,东西带来了么?”弗伯掩好门,轻声问道。
范思远点点头,忽又省起这黑洞洞的屋子,老人怎么看得见?忙应道:“带来了,爷爷。”说着,从背后抽出一个三尺有余、黝黑狭长的革匣。
弗伯接过之后却不打开,道:“大郎,你可看过是什么东西了?”
范思远答道:“白日里爷爷让我去挖这东西,实在匆忙得紧,况且我已长大了许多,再从那狗洞钻进钻出颇为费力,因此无暇去看。”顿了顿又道:“只是这东西略有沉重,不象是空的。”
弗伯笑道:“痴儿,若是空的,便让它继续埋在地里也不打紧,何必临行又挖出来?你且过来坐到床上去,爷爷有很多故事要给你讲——你是范家大郎,现在有些事情是你必须知道的。”
“嗯,你知道爷爷不是中原人,嗬嗬,可是你一定不知道我是怎么来中原的。
当年你祖父还是你这般年纪,平日里舞枪弄棒、斗鸡走狗,什么玩耍的事情都做的,就是不肯读书,按你们中原的传统观念,这种不肯好好读书的富家子弟叫做纨绔子弟,将来不能光耀门楣不说,搞不好还要败家的。”
范思远听了不由得插话反驳道:“爷爷怕是弄错了,我听母亲说,父亲小时候才是这般模样,怎么会是祖父呢?”
弗伯也不理会,自管说下去:“你父亲的顽劣还赶不上你祖父百分之一哪。总之,你祖父就是这个样子的,你若不满,就当他是年幼无知好了,我要说的事情与此相关,但这些细枝末节咱们还是不追究的好。
有那么一天,你祖父见到一个金发碧眼的měi nǚ,嘿,这是你祖父第一次见到斯堪的纳维亚人——你这是什么表情?别以为这里黑暗我就看不见你做鬼脸,你祖父就是这个样子的嘛,好色得很——于是你祖父就想买下她,可是这个女人告诉你祖父,说她的自由契约在斯堪的纳维亚王国,如果你祖父真的要拥有她,就去为她拿回契约。
你那没脑子的祖父从中原直奔岭南,他甚至还不知道那个měi nǚ的名字——在泉州搭上一艘向西的海船,历时三年才到达斯堪的纳维亚王国。晤,不对,他到达的时候斯堪的纳维亚王国已经被基辅王国给侵占了一多半,改名叫做奥斯陆王国了。
你祖父这三年海上生活真是凄惨啊。他的钱袋在上船的时候就被船长骗得一个铜板都不剩,刚刚到了嘛陆岬,船长要你祖父滚下船,哈,这下子你祖父的少爷脾气爆发了,打断了船长好几根骨头。你祖父的凶悍赢得了水手们的尊敬,最后船上的商人从中调解,你祖父以工代酬,在船上做了一名最低级的水手,船长同意将他带到阿非利加大陆。
知道你祖父每天都做什么?擦洗甲板,整理绳索,削土豆皮,有时候还要钻到水下去清理船壳上那些非法乘客,就是那些该死的藤壶——这个很有意义的工作让你祖父学会了潜水。
实际上,你祖父赚了。因为在一年半的航程中,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水手,甚至在那艘船的大副死于腹泻后,还毫无争议地担任了一段时间的大副呢。
在阿非利加登陆的时候,你祖父本来可以选择穿越苏伊士地峡去亚历山大港,然后从那里坐船去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但是你那极富冒险精神的祖父听说附近有一支斯堪的纳维亚远征军在招募兵员,就不顾船长的劝告去应募了。
大郎,我发现你和中原大多数的人一样,对这个世界的地理知识还是太缺乏了解了,我每说一个地名,你的眼睛就睁大一圈儿,可以肯定,当我说到奥斯陆的时候,咱们就得满床寻找你那滚落出来的大眼睛了。
嗯,让我想想,刚才是说到了远征军吧?这支人数不到三千的远征军是为了履行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与赫梯帝国的军事协议,派出来参与赫梯帝国与祖鲁帝国争夺苏伊士地峡的战争的。
作为回报,赫梯帝国派出一支不大的舰队到北海,协助斯堪的纳维亚王国防守它那绵长而又破绽百出的海岸线。
事实上,这两个盟国履行协议的时候都有些心不在焉的敷衍,因为他们各自的国土上已经打得相当热闹,遗憾的是,还不得不为了顾全国家的脸面,硬挤出一支军队去帮助盟友——既然是敷衍,这些支援盟友的远征军自然是最没有战斗力的那一部分了。
但是斯堪的纳维亚国王的胆识还是超越了所有人的想象:他向各个领主收购了一批奴隶,宣布如果这些奴隶愿意参加远征军并且没死在遥远的南方,那么,当他们回来以后就是王国自由的公民了。
所以,你祖父参加的是一支奴隶军队呀,不仅得不到铠甲和wǔ qì,甚至吃不饱,所谓的招募兵员居然要应募者缴纳三个佛罗林银币的报名费!只有傻瓜才会去参加吧。我常常想,如果你祖父不是正好有三个佛罗林银币,或许就不会加入这支伟大而又倒霉透顶的军队了。
佛罗林?是一个早已灭亡的商业城邦,但是它的货币体系却一直存活下来了。我们那里和中原不一样,商人们建立的国家现在还有不少呢。如果你总是有这么多问题,我想天亮之前是没办法讲清楚我是怎么来中原的了。”
范思远觉得有些委屈:“爷爷,您说的这些事情我闻所未闻,好多词汇我都听不懂啊。并且,我感觉今晚您与往日大有不同,平日里您虽然也是很罗嗦的,但是不会象现在这样,嗯,这样,这样……雀跃。”
实际上,范思远很想说,爷爷今天兴奋得有些过头了,或许人老了都有些类似儿童的举动吧?
弗伯沉默了一会儿,正当范思远以为自己伤了老人的心,准备道歉时,他又开始说话了。
“你祖父是我这一生当中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兄弟。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还是让我们按时间顺序来说往事吧,不然我这老得越来越麻木的脑子恐怕会乱套的。
你祖父作为唯一一个缴纳了三个银币的应募者,获得了小队长的职位。啊,这个小队长的权威远远不如他所承担的责任,一般来说都是谁倒霉谁来干。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清楚呢?事实上,这个要应募者缴纳报名费的主意是我想出来的,虽然当时我根本就没指望会有人上当。而你祖父的小队长职务也是我任命的,因为我是这支奴隶军队的三名大队长之一。
作为贵族,作为骑士,我们有着严格的道德准则,这些准则的庄严是以几十代贵族骑士的生命来诠释的,但这并不能成为指责我的借口。要知道,当时我们这支远在异乡的奴隶军队已经快要崩溃了,赫梯帝国拒绝给我们tí gòng装备和给养,却常常要求我们完成一些如同自杀的任务——我们那些奴隶士兵一致认为,就是在斯堪的纳维亚当个奴隶也比在阿非利加灼热的阳光下寻求自由来得幸福,起码当个在庄园里种亚麻的奴隶也不至于天天担心自己被突然出现的祖鲁梭镖干掉。
大概你猜出来了,我们三个大队长都不是什么有背景的贵族。如果我们不加入军队的话,我们的爵位和那一小块封地,”说到这里,弗伯也不管范思远是否看的清楚,用右手两根手指比划着铜板大小的空间,然后进一步将这空间缩小一半,“这么小的一块封地啊,将面临被国王剥夺的危险。所以我们必须满足国王陛下的小小愿望,来统率这样一支军队,这样一支羊群一般的军队,然后士气低迷地穿越整个罗兰大陆,到苏伊士地峡为奴隶的自由而战。
中原没有奴隶制,所以你祖父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什么是奴隶。哼,等他明白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要求我给予所有奴隶以人身自由。当时我曾经很恶意地想,你祖父怎么没在之前那么多的战斗中挂掉呢?
挂掉?这是军队里的俚语,翻译成guān fāng语言就是‘光荣战殒’,通俗的说法就是‘死了’。
我和你祖父打了一架。本来军队对以下犯上的人处置十分严厉,但是我宽容地认为那是一场骑士间的决斗,不然你祖父会被五匹马撕扯成几块。
公允地说,这场决斗我们打了个平手:我的刺剑在你祖父的身上捅了个透明的窟窿,而你祖父用赫梯弯刀劈开了我的祖传盔甲不说,还差点儿把我从胸到腹彻底开膛。
就在另外两个大队长商议是否给你祖父治疗的时候,奴隶们开始酝酿兵变,准备推举你祖父作为首领,然后离开赫梯帝国,杀回斯堪的纳维亚去。
万幸的是,这个关键时刻传来消息: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不存在了,我们三个贵族的地位瞬间降到和这些奴隶一样,都是流浪者了。
然后是漫长的争论,有些人希望回到北方,有些人希望能够获得赫梯帝国的接纳,还有些人希望跟随你祖父到中原来——中原是他们听说的唯一一个没有奴隶制的国度,残余的一千三百多名奴隶有三分之一强烈希望能够在中原做一个自由人。
而我,听说中原有种叫做镖师的职业,似乎很适合我这种除了打架以外什么都做不好的人去做,所以也想到中原看看。呵呵,现在看起来真是冲动的想法啊。
因为我们没钱坐船,只能从陆路前往中原,那一路上我们经历的艰难险阻,足以抵消中原对我们的yòu hu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