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容城一片死寂。
百花客栈天字二号房里,红色的纱帘挂满了屋子,一架六扇的镂雕福寿禄的大屏风隔着的床上,羽涅斜靠着床头,墨发尽解,随意地披落下来。柳眉紧皱,细密的汗珠从额边滴落下来,紧抓着床栏的手青筋暴起,苍白的脸上尽是隐忍的痛苦。
“吱吖——”一声,门突然被推开了。
羽涅眼神一冷,悄然从床上站起来藏匿在屏风后,背在身后的右手红光流转,隐隐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他一向不允小二进门,即使掌柜的又要事禀告,也会先敲门请示。刺客么,那还真是胆大包天,既然来了,那就永远留下来好了。
脚步声愈来愈近,沉稳却又轻盈。近了,再有几步过来,羽涅已经准备好了给来人一记重击。
但,那人却停在了屏风两步开外,许久没有动静。
“怎么,面都不露,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屏风外的人突然出了声,羽涅听出来是白天他挽留的两位客人中的那位男子。
收回来右手已经凝结的术,理了理自己的衣襟,慢慢走出了屏风,半倚在一旁的软塌上,羽涅似笑非笑:“不请自来也能算作客?苏兄你不觉得,我不直接喊捉贼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么?”
“哦?可是,明明是羽兄你请我来的呢。”苏木也不客气,瞧着旁边有一张椅子,便坐了上去,位置正好与羽涅形成对峙。
羽涅想要装傻,他奉陪也无所谓,反正,最着急的人也不是他。
看了一眼羽涅苍白的脸色,苏木笑了笑,随意拿起一旁的一个茶杯放在手里把玩。厚实的杯壁,口缘宽敞,釉薄而质细,不规则的细碎层层叠叠,好似竖冰乍裂。茶杯是极好的,就不知是用来品茶的还是摆设的了。
“苏兄看来很喜欢我这茶杯嘛,有眼光,这套冰裂纹茶具可是我好不容易得到的,送你如何?”
“无功不受禄,且君子不夺人所好。”苏木嘴边笑意不减,放下手中的茶杯又换作手指轻轻划拉桌面,但就是不再看羽涅,也不接话茬,一脸闲适,仿佛他就是特地过来坐着打发时间的。
但苏木不急,羽涅却是急得不行,脸上慵懒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挫败得很:“苏兄说得是,确实是我请你过来的。”
白天的时候,当这对师兄妹走进客栈,他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虽然他们都刻意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气息,但常年修道之人的风骨却瞒不过他。他与道法有些缘分,天生敏感。所以,他才破例让人住进了他旁边的客房,只为留下他们并卖一个人情。
眼前这人的道法绝对不低,是唯一可能祛除自己体内那丝邪气的人,。但同时,这无疑相当于一把豪赌,若苏木是那种食古不化的卫道士,不但不会救他还立刻会要了他的性命,此时的他毫无还手之力。
羽涅悄悄松了一口气,所幸,他赌对了。
“苏兄,不若还了我白日里的人情如何?”
手指一下一下地轻扣着桌面,苏木仿佛是在思考着不知下何决定。
他并不是一个卫道士,自然没有妖即邪魔的那种偏见,他将妖也划作善恶两类,唯有恶者不容于世。而善恶的衡量便是体内的邪气,妖衍于世,不带邪气而生。善者或汲日月精华而求道,或隐于凡尘而为人,恶者则悖天地食人精气而暴涨修为。食人精气的同时便会邪气入体,无法自控地想要更多,邪气亦会不断增长,最终失去理性沦为妖邪。
方才他在房里察觉到天字二号房里突然出现了妖气,这才过来推门而入。妖化形后都能控制收敛妖气,这突然出现要么是刻意为之,要么是妖力失控。
显然,羽涅属于后者。
“为何做那等自毁修为之事呢。”这便是苏木最想不明白的事情,进来的时候他打量过这房间,满屋子的红绸显得扎眼至极,但屋中飘着一股佛木香的味道,一旁精致的摆设也多是佛木雕刻而成。这是修行的妖怪最喜的布置,因为佛木克制邪气,更利于他们汲取日月精华而修行。
再加上羽涅此时已经控制不住外泄的妖气及其混乱,苏木基本可以断定羽涅是个修道的妖怪,因为入体的邪气与修道的正气相冲而致使妖力失控,且又呆在这放满佛木的屋子里,所以痛苦不堪。想必他是想压制体内的邪气吧,若出了这屋子,他便更加不能控制自己去作恶。但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犯下那等错误。
羽涅苦笑了一下,想起当初之事,确实懊悔不已:“我若说,当初只是自己太过放纵不羁闹着玩儿的,你信么?”
他确实没有撒谎,当初他刚下山不久来到了容城,碰到了一个妖精在吸食凡人的精气。当时他只觉得好笑,因为那妖把人直接杀死了捣腾半天也没个结果,他觉得简直是丢他们妖怪的脸,食人精气都不会。结果,现在想来他当时脑子肯定不知是搭错了哪根筋,不然也不会抓着一位书生吸了他一点儿精气,还挑衅地望了那女妖一眼。怎么样,即使他是第一次,那也是无师自通!
于是他就自食恶果了,师傅早就与他说过,食人精气是修道之妖的大忌,一旦犯下便是万劫不复。但他从来不放在心上,隐隐还质疑邪师傅的话,这才无脑地轻易犯忌。
没想到,就那么一点点精气,就差点要毁了他。
那日之后不久,他就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有一日夜里还差点伤了人。那时他便猜到自己真的邪气入体了,所以一向自诩道缘不浅不屑于佛木的他搜罗了不少佛木摆设置于屋中,还换掉了他最喜的檀香点上了佛木香。
但随着日子的推移,他已经慢慢压制不住那一丝邪气了。他甚至想过自己的两种结局,要么在房中被佛木压制着邪气慢慢忍受痛苦死去,要么放任自己沦为只会害人的妖邪,但不管哪一种,都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而且若是让山上那老头子知道了,肯定被气疯了吧。
羽涅复杂的心思苏木一点都不知道,只是他看着羽涅隐忍挣扎的模样,还是选择了相信他的话,但更多的,其实是想还了白天的人情。
苏木从怀里掏出一个青花小瓷瓶,掷给了羽涅。这还是初次见面时长松国师送给他的呢,几千年前本草上神炼制的丹药,丹方已失,据说流传下来的也不过三颗罢了。
“喏,你还真走运,邪气入体想要再祛除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你遇到了我,而我不久前又碰巧得了这么一颗药。本草上神炼制的驱邪丹,上千年的东西,有没有用我不知道,就看你要不要试了。”虽说三颗驱邪丹流传了下来,但除却他手里这颗,另外两颗据说都是被保存在世家贵族手**奉着,没有人试过,药效如何无人知晓。可能真的如其名字那般厉害,也有可能,只是误传的一个传说。
“自然是要试的,多谢苏兄出手相助了。”有希望总比没希望要好,他不相信,他的命数已尽,更不愿意沦为妖邪。
“谢就不必了,你我两清就好,希望日后也不会再相见。”苏木站起身来,捋了捋衣襟,转身离开。
临到门前,想了想,又说:“就算丹药真的有效,从体内祛除邪气闻所未闻,这过程绝不轻松,你做好心理准备吧。”
“多谢。”羽涅看着苏木离去,笑了笑,握着手里的丹药,倚着软塌闭上了眼睛。没有什么心理准备做的啊,无论如何,这一丝希望他是绝对不会放弃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