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间,第二年的竞舟赛已经到来。这年参赛的学子多了许多,只是张子平没有参加,自然尤里克也没有参加。祖文远老师心有余悸,便不再担任终点裁判,取而代之的化理堂执事陶通明。这一次兰枫一马当先,顺利夺得了竞舟赛的魁首。
一日清晨,空气虽略带寒意,不过落霜还早。陆续有学子进入学堂,兰枫一路信步向山顶走去。在造物堂门口不远处,正蹲着一个女子,地上散了一地卷摺,她正忙着捡拾。她蹲在地上,卷摺置于左膝,用左手护住,右手将散落的卷摺一一拾起。紫色的发呆将长发束起,刘海悬于左鬓,青色长裙盘在四周。兰枫走了过去,也蹲下来,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女子,轻轻一笑,然后将面前的卷摺逐一拾起,递到那女子眼前。那女子抬起头,看了兰枫一眼,笑着接过,说道:“多谢。”兰枫笑着说:“举手之劳,何足言谢。”说罢二人站起身,相视一笑,兰枫道:“在下兰枫,师从张陵夫子。”那女子说:“小可昼颜,师从陶通明夫子。”兰枫一笑,说:“昼颜听着像是奈良的名字。”昼颜笑着说:“我就是奈良人。”兰枫道:“我是汤瓶人。”二人如此一路说笑,在化理堂门前,兰枫作别昼颜,缓缓走向山顶。
多日后,造物堂门前的告示处附近人满为患,原来是拭星堂张贴了告示,说三日后会有六曜同辉之奇观,大约寅时过半便会出现。所谓六曜同辉,是指日升之初,其光芒尚不能掩盖五星,五星便连同旭日齐照天宇。造物堂位于山脚,乃上山的必经之地,是以断屏山在门前设了告示处,通告大小事务。昼颜路过时也过来瞧了一下,似乎颇有兴致。凯琳看到消息,也兴冲冲地跑去告知张子平与尤里克,二人顺便邀请了若干同窗一同前去。
六曜同辉那日,散学后兰枫并没有着急回去,他知道不久便陆续会有观星的学子前来,他将众学子带到拭星堂西侧的星坛,星坛中有一座摘星楼,是观星的极佳去处。随后他将余下事务交与用膳完毕的同窗李昌谷,便下山回虚亡舍。虚亡舍是拭星堂学子的寝舍,余下知命堂、两仪院、化理堂与造物堂的寝舍分别是小吉舍、赤口舍、留连舍与大安舍。他行至化理堂门前,见昼颜正走在前面,便叫住了她。昼颜回头问道:“何事,兰枫?”兰枫说道:“今晚六曜同辉之象,你可会前去?”昼颜说:“自然会去。”兰枫道:“是与化理堂的同窗还是粟田他们,他们似乎也是奈良人。”昼颜笑道:“从前他们总会叫上我,后来我做了学士,便突然有些生疏了,是以恐怕要独自观看了。”兰枫一笑,说:“那我们一同前往观看如何?”昼颜笑道:“好啊。”兰枫接着说:“如此我先下山准备两件轻裘,山顶夜晚寒重,切莫着凉。”昼颜道:“甚好,那我们戌时在此会面。”兰枫笑着应道:“好。”说罢二人便一同下山,在双流道场分道扬镳,各奔寝舍。
戌时将近,兰枫膳后便拿着两件轻裘,直奔化理堂门前,昼颜早已在此等候。二人到了星坛,许多学子早已前来,摘星楼坐满了人,二人只好在坛上席地而坐。张子平等人也来的较晚,在坛上另一处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圈。同来的有凯琳、尤里克、德曼、英怀、海莉、杨再山等人。杨再山为杨琏之子,以杨琏之修为,本可自己亲自教授杨再山,只是军务繁忙,只好送其来断屏山。到了亥时,星坛上人渐渐增多,人声愈加嘈杂。兰枫对昼颜说:“你既身为学士,想必已来断屏山多年。”昼颜道:“已有六年。”兰枫有些惊讶,昼颜瞧着与他同龄,而他才来断屏不到两年。昼颜看出了他的疑惑,说道:“我未及豆蔻之年便已随陶夫子来了断屏,我父母双亡,到了下山之年,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只好留在化理堂做了学士。”兰枫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不免有些心疼,说:“我不知你……”昼颜不等他说完便笑着说:“在断屏山陶夫子与各位同窗都待我很好,而执事们对为人处世要求极严,就连粟田这样不求上进的学子也能对我彬彬有礼,是以这些年我也无忧无虑,你不必如此怜悯于我。”兰枫忙说:“我并非此意,只是觉得你着实不易,想必日后定能成为化理堂的执事。”昼颜一笑,说:“各位执事哪个不是逸群之才,我可没有这个资质。”兰枫笑着说:“那****瞧你在大堂讲学,神情散朗,颇有林下之风,不必如此谦虚。”昼颜也是一笑,说:“现在化理堂最为天赋异禀的学生是你的同乡陆宴翁,若是他想留在断屏山,想必日后可成为化理堂执事。”兰枫也笑,说:“以陆兄之才,应当造福汤瓶才是,这化理堂执事之位,留给你才好。”昼颜哈哈一笑,问道:“那你呢,你下山后想去哪里?”兰枫反问道:“你可曾听过游侠兰槐?”昼颜说:“我知道,是汤瓶的第一代君主,那又如何?”兰枫站起身,佯装手中有剑,耍一个剑招,随后说:“他便是我的先祖,我想像他一般游历煜河原,四海为家。”昼颜问道:“四海为家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在断屏山的心安,你为何想游历煜河原?”兰枫继续耍剑说:“我也不知为何,说不定我游历时便能找到dá àn,也说不定我又不去游历了。”说罢看着昼颜,二人相视一笑。昼颜站起身,说:“我舞剑的本事也是不赖哦。”然后也学兰枫舞起剑来,她的剑势行云流水,时而如弱柳迎风,时而如夜鹊踏枝,她身姿柔曼,舞步翩然,引得周围学子一阵喝彩,她才惊觉。她对众学子莞尔一笑,她作为化理堂的学士,早已习惯在人前显现。粟田在一旁道:“昼颜老师既有如此伎艺,干脆教给杨真一,那我们化理堂岂不是每日都有剑舞可看了。”昼颜虽然年少,毕竟是化理堂的学士,是以众位化理堂的学子还是称她老师。粟田引得众人一阵哄笑,旁边的杨真一却颇难为情,昼颜笑着对粟田说:“年考就快来了,你还是抓紧时间多多修习,别想着看什么剑舞。”粟田鞠躬道:“一定不负老师重望。”望字拖的老长,众人又是一阵窃笑,昼颜也忍俊不禁。
已到子时,不少人已熬不住困意,昏昏欲睡。张子平与尤里克依旧清醒,而凯琳已靠着张子平睡着,海莉与杨再山互相靠着,英怀与德曼互相靠着,皆已入睡。张子平与尤里克看着英怀与德曼,此时的他们断然想不到多年后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兰枫见昼颜已有些困意,便对她说:“你可知断屏山最佳的观星之处在哪儿?”昼颜问道:“想必是比这里更高的紫金接天台吧?”兰枫道:“正是。”昼颜说:“接天台是你们拭星堂专用的修习场所,戌时过后便会上锁,现在想必是进不去的。”兰枫掏出一件物品,悬在昼颜眼前,赫然是一把钥匙,他笑着说:“你可想去接天台瞧一瞧?”昼颜心中大喜,又略微正经说道:“你这可是以公谋私啊。”兰枫一笑,说:“若是有老师作陪,就算不得谋私,昼颜老师,请移步。”说罢二人便从星坛左侧石阶走到了接**口,兰枫掏出钥匙,打开大门,二人便走了进去。接天台位于断屏山最高处,是一块宽广的八卦形平地,四周有一些矮小的石坡可当做护栏。八卦中央有一个三尺高的圆台,圆台径长六尺,表面刻着八卦的纹路,圆台中心立着一根三丈高的石柱,如同接着天宇。站在接天台俯瞰,断屏山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抬头远望,河汉众星一览无余。昼颜格外有兴致,她跑向接天台的边缘,兰枫笑着提醒道:“可别摔了下去。”昼颜站在边缘,对兰枫说:“在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断屏山将煜河一分为二,难怪它要叫断屏。”虽然有些兴奋,可终究抵不过睡意,昼颜道:“我着实有些困了,必须得睡了。”兰枫说:“你靠着圆台安心睡吧,到了寅时我再叫你。”说罢昼颜靠着圆台,片刻便不再有动静,兰枫则在她不远处打坐,侧身对着她。
已是深夜,偶有冷风吹过,寒意更甚。兰枫见昼颜曲着双腿,抱紧了双臂,虽穿了轻裘,依旧有些颤抖,不免心疼。他本想脱下自己的裘袍给她披上,但酷寒难耐,只好走过去,靠在她身旁,伸出手将她揽在怀里。他不想让她察觉,便一动不动,仿佛入定。过了一段时间,她的颤抖渐渐平复,手臂也不再紧张。他低头看她一眼,她睡得正香,气息缓hé píng静,似有铃兰的馨香。他抬起头,澄清思绪,慢慢调息阴阳。如此不觉间寅时已到,兰枫抽开有些酸麻的手臂,将昼颜扶好,靠在圆台,随后走到接天台边缘,让凉风将自己吹得清醒。寅时三刻,下面星坛已有些许人声,兰枫走过去将昼颜叫醒,昼颜睡眼惺忪问道:“开始了吗?”兰枫道:“就快了。”昼颜哦了一声,便缓缓站起身,背对着兰枫,整理了头发和衣裳,随后也走到接天台边缘。
寅时过半,太阳尚未出现,东天已有些泛白,隐约有日光射出,众星不由得暗淡了许多,而五星依旧耀眼。斗转星移,五星渐渐向东方聚集,连成一张大弓。过了一刻,太阳终于挣破了地平线,露出半张脸来,昼颜格外欣喜,与兰枫相视一笑,下面星坛也是骚动一片。又过了片刻,太阳已完全升起,正好位于弓弦中心,与荧惑正对。此时日光尚且微弱,亮度不及五星,六曜当空,清晰可见。星坛众学子一片呼喊,昼颜笑着问兰枫:“你既在拭星堂,想必定是知道六曜同辉是何道理?”兰枫笑道:“只是略懂皮毛。”然后接着说:“各星绕天而行,每隔四纪便有五星连珠之天象,日出不久,即有六曜同辉。”昼颜又问道:“何为一纪?”兰枫说:“岁星绕天一周是为一纪,刚好十二载。”卯时将近,旭日渐明,五星皆被隐没,六曜同辉就此不见,众人困了一夜,都下山回舍休息。兰枫与昼颜已快走到寝舍,分别前,昼颜突然停住脚步,看着兰枫,略带几分深情说:“谢谢你。”兰枫有些疑惑,问道:“谢从何来?”昼颜略一迟疑,说:“谢谢你温暖的怀抱。”兰枫一惊,他万般小心,想不到昼颜已经知道,便说:“本不想打扰你,只是见你冷得发抖,才如此无礼。”昼颜轻轻一笑,继续说:“我寅时便似醒非醒,谢谢你给我温暖,又坐怀不乱。”兰枫看着昼颜,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后一脸狡黠说道:“那你想如何以表谢忱?”昼颜有些意外,只好一笑说:“你要如何?”兰枫看着她的脸,目光随后落向胸口,最后落在脚上,昼颜满腹狐疑,似乎有些羞怯,兰枫却说:“我想……知道你裙摆上绣着的是什么花。”昼颜如释重负,满脸欢笑,看着裙摆说道:“这花为奈良独有,也叫做昼颜。”兰枫哦了一声,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回舍。
两月过后,又是年终考核,此次兰枫也选择了技考。技考时,兰枫让众人关了大堂的门窗,随后拿出一台浑象仪置于案上。浑象仪为精铜所铸,在一个圆形铜盘上立着一把小铜伞,不过只有伞骨。兰枫念诵法诀,伞骨顿时展开,再念法诀,伞骨之间迸发出数道刺眼的亮光射向大堂穹顶。随即转动伞骨,待其停下,穹顶上显现出东宫苍龙之星象。众学子一阵喝彩,昼颜会心一笑,前排的张陵却不动声色。兰枫调节了各伞骨的位置,默念法诀,右手一道阴阳之气射向浑象仪,穹顶东宫各星立即四处运行,待其静止,众星赫然排成花形,正是昼颜裙摆上所秀的花朵。那花形似牵牛,花冠宽大,顶端纤细。座下众人纷纷称赞,连张陵也点头以示肯定,只有昼颜满脑疑惑。兰枫说:“此斗转星移之术,以浑象仪感知众星之阴阳,再以方术之力调节二气,便有斗转星移之效。”兰枫略一停顿,随后似笑非笑说:“此花名曰昼颜,乃奈良独有,可爱之极。”众学子只是哄笑,而各位执事见他平日里虽放荡不羁,但终究不负断屏山之名,也跟着微笑。只有昼颜似羞似喜,生怕别人意识到她也叫做昼颜。
技考结束,昼颜待众人离去后也准备动身,兰枫在身后叫住了她,说:“你以为我这昼颜如何?”昼颜笑着反问:你以为如何?”兰枫笑道:“自然是楚楚可人,着实令人心动。”昼颜破位正经地说:“不知你说的是花呢,还是人呢?”兰枫依旧带笑,说道:“花如此,人亦如此。”二人对视片刻,昼颜难掩心中欣喜,笑着转过身跑下了山。此时天色尚早,日光还很柔和,兰枫看着她轻快的步伐,还有裙摆上摇动的昼颜花,对自己微微一笑,整理了衣领,缓步走向山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