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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的气温与山下相差甚大,吕雉躺在草垛上冷得睡不着——她仿佛又感觉到了去年雪夜逃跑被抓回来时那透彻心扉的寒冷,她把被子更紧的裹在身上——可这是仲夏时分啊……她觉得这冷硬的山风就如针尖一样拼命的往自己的骨头缝儿里钻,她冷得上下牙齿“嘚嘚”的敲打在一起……她实在躺不住了,只好抱着被子坐了起来。
“姐姐,你还没睡?”满天的星光从破烂的茅草屋四周透了进来,审食其亦坐了起来轻声问道。
“嗯,”吕雉拥着薄被,低声道,“冷得睡不着……”
审食其抱起自己的那床被子,走到吕雉身边,他把被子加盖在她的身上,说,“刚好我还觉得有些热……”
“怎么会……热?”被子上残留的审食其的体温让吕雉不再冷了,她有些恍惚。
“夏天呢,”审食其两颗虎牙闪过一丝光亮,“食其本来就怕热,姐姐正好替食其盖着……”
“……”吕雉在昏暗的小屋里见审食其那半头灰白的头发胡乱的束在脑后,佝偻的身子像个半大老头,她鼻子一阵酸痛,眼泪不争气的蓄满了眼眶——他才十八岁……
“姐姐有心事?”见吕雉没言语,审食其轻声问道,“是担心明天?”
“是担心老太公。”吕雉鼻音厚重,像得了重感冒,“看这架势,项羽……好像要烹了我们……”
“烹了我们?”审食其惊了一下,睡意全无,他下意识的往吕雉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道,“莫非山顶上刚刚架起的那口巨型铁锅就是为了……”
“十有**。”吕雉沉吟片刻道,“不然,项羽怎会在楚营如此缺粮的情况下,给我们个吃白面馒头?这白面馒头,如今就连在沙场上丢了半条性命的楚兵怕是都没得吃呢……”
“可……烹杀了我们,他们不还是没有粮食?”审食其突然灵光一闪,“项羽莫不是用我们的命,威逼汉王,让汉王主动用粮食换取我们的性命?”
“也有这种可能性。”吕雉分析道,“这么一折腾,或和谈或决战,或许就不会再这样不死不活的僵持着了……”
“但是……万一……”审食其一激灵,他突然抓住吕雉放在被子外面的——这双粗糙、细瘦而冰凉,“姐姐和老太公在楚营这两年所受的苦楚和屈辱岂不……岂不……”审食其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滚烫的眼泪噼里啪啦的滴落到吕雉的上。
吕雉轻轻的抽回,当然,这种可能性是有的——难不成项羽这等英雄人物这样兴师动众仅仅是为了吓唬一下刘季?一切都是未知,而一切皆有可能发生……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块案板上的肉,怎样想都由不得她……
“姐姐……”审食其一屁股坐到地上,失魂落魄的喃喃道,“若是能让食其代姐姐去死就好了,可惜,食其是家奴,命贱,项羽不屑……”
“食其……食其呀……”睡梦的老太公突然喊了一嗓子,“小解……”
“来了,”审食其回过神儿,用迅速将脸上的泪水胡乱抹干净,他跑过去,对睡眼朦胧的老太公道,“这里没有夜壶,食其陪老太公到门外吧……”
“……”刘太公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今天被抓到了山顶,“好,好,”他的左脸现在还红肿着,缺了牙齿的地方也还酸痛着,他睁开眼睛嘟囔着,“就到外面去,随便解到哪里……”
审食其扶着刘老太公刚出门,就被两个持刀楚兵拦住,其一个瘦高个一声断喝,“站住!”吓得老太公差点尿到裤子上里,他哆嗦着腿,说不出话。
“军爷,老太公要小解,里面有夫人在,不方便……”审食其解释道,“您看,去哪里解比较方便?”
“事儿真多,”瘦高个不耐烦的一指前面不远处搭的一处茅厕,“就在那里,快去快回,若想逃跑,哼!”瘦高个举起大刀向他们两个挥了挥。
审食其懒得和他多费口舌,急忙搀扶着刘太公往那个茅厕赶。
“你说,明天大王真的要烹了刘太公和吕夫人?”昏暗的茅厕里传出楚兵甲清晰的声音。
“当然,难不成你刚刚提上来的几桶油都是用来给你做油炸鬼吃的?”楚兵乙一边响亮的撒着尿,一边嬉笑道,“不过,炸了刘太公,那刘太公岂不就变成了香喷喷的油炸鬼啦,嘿嘿嘿……”
“哈哈哈……那还是炸吕夫人好吃些,刘太公太老了……”楚兵甲一边提裤子,一边调笑着。
听了这两个楚兵的对话,刘太公两腿一软,跪坐地上,他两眼一黑,一泡热烘烘的小便全撒到裤子里……
“太公,太公,你醒醒啊,太公……”审食其摇晃着瘫倒在地上的刘太公。
在茅厕里小解完了的楚兵甲听见动静,跑了出来,他举起大刀,喝问,“谁?”楚兵乙跟着跑出来阻止楚兵甲道,“是刘太公,可能刚刚听到了你和我说的话……”
“那怎么办?”楚兵甲把大刀收起,声音里有些怕道,“刘太公该不会……不会吓死了……吧……”
楚兵乙将食指放到刘太公的鼻子下面,道,“没有,但气息很是微弱,你赶紧报虞将军知晓,最好找个大夫来看看,否则明天……你我就是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是……”楚兵甲知道情况严重,他一边向山下跑一边道,“我这就去回禀虞将军。”
“你赶紧将刘太公背回去安置,大夫一来,我就带大夫过去。”他又接着吩咐审食其。审食其在楚兵乙的帮助下吃力的将刘太公背到背上,摇摇晃晃的回到茅草屋。
“太公!”正抱着膝盖坐在草垛上沉思的吕雉见刘太公被审食其背了回来,立刻跳起来去帮忙将刘太公平稳的放到草垛上躺下,“食其,这是怎么回事?太公他……”吕雉突然闻到一股浓重的尿骚味,她借着月光,看见刘太公的裤子湿哒哒的全贴在身上……
“两个楚兵说明天烹煮太公和……姐姐,被太公听见了……”审食其道。
“哦,”吕雉苦笑道,“果然如此。”她跪坐在刘太公身边,右食指指尖重重的按在刘太公的人穴上,片刻,刘太公“嘤咛”一声醒转过来,他一把抓住吕雉的,嚎啕大哭道,“娥姁啊……项羽那个挨千刀的,要……要……烹了我们啊……那还不如……还不如我们一起滚下山去摔死啊……挨千刀的……”
“爹,”吕雉紧紧握着刘太公的,安慰他道,“您先别急,许是项羽的奸计。刘季现在正在积极与楚和谈,要迎我们回去,项羽这样做,不过就是想在和谈获取更大的利益罢了,爹,我们是汉王的家眷,不能软,更不能怕呀!”
“……”刘太公的情绪略微平复了一些。
“明日若项羽一定要烹,娥姁必请求先烹。有娥姁在黄泉路上等着爹,爹不要怕。”吕雉道,“人终有一死,娥姁不怕,请爹也不要怕。”
“娥姁啊……”刘太公老泪纵横,“是爹对不住你,刘季对不住你,我们刘家这辈子亏欠你太多啊……”
“爹,咱是一家人,不说见外话。”吕雉用衣袖将老太公的眼泪一点一点擦干净。这时,门外想起了杂沓的脚步声,虞子期在门外高声叫道,“吕夫人,末将进来了!”话音刚落,虞子期就带着一个提药箱的大夫和楚兵甲、楚兵乙进来了。
“老太公怎样了?”他问刚刚站起身来的吕雉,然后冲大夫挥了一下,那个大夫赶紧蹲坐地上给刘太公把脉。“没有大碍,劳烦虞将军费心。”吕雉平静的回道,“还请虞将军让他们回去取一套干净衣裤,将老太公的脏污衣裤换下。”
虞子期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楚兵甲,楚兵甲“诺”了一声片刻不敢耽搁的转身出去了。
“将军,老太公虽脉象疲弱不稳,但苏醒及时,生命无虞。”大夫站起身来,对虞子期道,“刘太公因惊惧昏厥,适才老夫药箱里特意备了一副安神汤药,只要老太公今晚能安安稳稳的睡个好觉,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审食其接过大夫里的汤药,喂给刘太公喝。刘太公喝完,楚兵甲就拿着一身干净的衣裤进来了,他把衣裤轻轻的放到审食其里。
吕雉见状,对虞子期道,“时辰不早了,老太公既然无事,虞将军请回吧。”
虞子期本来心里一直在嘀咕,若吕雉开口询问明日一事,他该怎样回答?但吕雉却始终没有开口,他内心深处不由得涌现一丝敬意和歉意,他走出门外,抱拳道,“吕夫人如果有什么要求,就和他说,末将尽量满足。”虞子期指了指楚兵甲,道,“你就站在夫人门外,随时听命。”楚兵甲“诺”了一声,立马退后一步,笔直的站在门前。
“虞将军客气了,”吕雉望着笼罩在漫天星空下的山脊及朦胧的远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道,“吕雉只是不知鸿沟对面的土地和吕雉脚下的土地有何不同……”
虞子期无语。
默默离去。
吕雉就这样静静的站在这山顶向汉营方向眺望——那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声音也听不见,盈儿和乐儿呢?刘季呢?他们此刻在干什么?是否知道自己此时正孤零零的站在这高高的山岗上思念着他们……树上的蝉鸣声越来越弱,草丛里的虫鸣声也渐渐听不见了,山风骤起,吕雉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姐姐,”审食其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的身边,他把棉被披在吕雉的身上,“这里风大,姐姐回吧……”
“老太公呢?”吕雉裹紧了被子问。
“喝了药,睡着了。”审食其道。
“姐姐,”审食其突然跪在地上。
“食其,你这是干什么?”吕雉丢下被子,伸去拽审食其。
审食其躲着吕雉的,磕头哭道,“如果明天项羽烹了姐姐,请姐姐允许食其陪葬!”
“食其,”吕雉蹲下身子道,“你胡说什么?你才十八岁!”
“姐姐,”审食其把吕雉的放在自己灰白的头发上,“食其已经和姐姐活了一世,岂止十八岁?”
“食其,”吕雉动情道,“姐姐终究是害了你……”
“姐姐,”审食其哽咽道,“求姐姐允许食其陪葬……”
“食其,”吕雉扶起审食其,“若能不死,姐姐情愿抛弃所有的一切和你一起回到沛县……”
“姐姐……”审食其紧紧的抱着吕雉,吕雉的头埋进审食其单薄的胸前——这诺大的世界,这风云莫测的世界,能让此刻的吕雉喘口气的却只有这巴掌一样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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