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问:一个心智正常的普通人在睁开眼后就见到贴着自己黑白遗照的墓碑会是怎样的心情?
顾长离默然无语地凝视着被黑白相片凝固了时间的青年人身影,里面的男子五官出众极为俊美,他朝着镜头微笑时的眉眼微弯,眼底流转的柔和笑意能让每一个看到照片产生——“他是在深情看着我”的错觉。捏着下巴沉吟半晌的顾长离忽然猛地一敲手,眉飞色舞地说道,“我果然长得超级好看耶。”
…………
——由此可见某种意义上,他已经完全不能被归到正常人的范畴了。
还沉浸在“本大爷果然天下第一好看”的蜜汁优越中的顾长离并没有注意到随着几声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有一个男子从陵园的另一端缓缓踱步走来,然后静静停止在顾长离身处的墓碑前,俯下身放下一从纯白的花束,还带着几许年轻稚气的面容沉静而哀戚。
“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眨眼便是一年。”
莫怀前的目光在那张足以看出其主人昔年风华绝代模样的照片上停滞片刻,忽然做出了十分不符合他眼下西装革履一本正经装束的举动。他拍了拍跟前那片看上去还算干净的石地,接着一屁股坐了下来,让自己的视线与照片里的男子大致处在同一高度,就好像后者还在微笑地看着他,等着自己说出最近有趣好玩的事件一般。
“前几个月我的公司上市了,收益还不错的样子,不少财经刊的记者想着来采访我的心路历程,我都推掉了。总不能告诉他们那是几年前还没成年的我一拍脑袋就想实行的商业方案,却又怎么都找不到靠谱的合伙人,在那时候拿出自己所有片酬和几年积蓄帮我的是我名义上的兄长,其实完完全全算是毫无牵扯的陌生人。”
顾长离半蹲在莫怀前跟前,看着记忆里还停留在那个一言不合就要炸学校,动不动就来一次说走就走旅行的熊孩子如今戴着金丝眼镜,衣冠楚楚,一副斯文败类不对,一副事业有成的精英男打扮,还是不得不感叹一句流光易把人抛却。在自己过世一年的时间里,他倒是成长了不少。
“——哥。”在顾长离的思绪有些飞远的时候,一道颤抖的男声忽然响起,他心中一怔,下意识地抬头朝莫怀前看去。后者被镜片遮掩的眼睛色彩不明,只是不断抽搐着的嘴角泄露了他的激动心情。
“就这么一个字,自从你离开我们家后,十多年了,我没有再说过一次。明明只要嘴巴一张,喉咙一动就可以轻易吐出………却始终迈不过心头的那道坎。”
“那是既幼稚又荒唐的迁怒,迁怒你占了我原本大哥的身体,因为下意识地逃避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大哥的弱小自己……所以选择了无理的迁怒。”
“我自己都瞧不起那时候面目丑陋的自己,可是在父亲因病去世母亲伤心过度无力照管公司的那一年,却是你迎着非议和怀疑忌惮的视线回来撑起了风雨飘摇的局面,至少让一切不往最恶劣绝望的方向发展,为此甚至放弃了正处于巅峰的事业。”
——
蹲久了脚有点小麻的顾长离干脆选择了和莫怀前一般无二的坐姿,只是他坐着的地点有点大逆不道——他径自坐在了自己的墓碑上方,如今还是小屁孩模样的他的小短腿甚至够不着地面,只能在空中一阵又一阵地晃荡。
“一不小心又说得过了,你是最不喜欢听这些伤春悲秋的酸事的。”
摘下眼镜揉了揉眼角的莫怀前嘴角牵起一丝有点勉强的笑意,“今天正好是一周年的祭日,城里不少电影院都办了纪念活动,我一个人去刷了好多部的只要是哥你参演的,或者是导演的,都很好看。我看到很多男男女女,也是一样红着眼眶从影院里离开的——这个世界还是有很多人牵挂着你的。”
“网上也有着类似的活动……不过你也知道那种地方总有些没下限的喷子和键盘侠出没,我一个个顺着ip地址揪了出来,顺便把他们的电脑报销了,厉害吧?”说到这里的莫怀前忽然轻轻仰起了头,一副求表扬的自得模样。
顾长离:“…………”果然不管他外面披着一层什么皮,里面总还是熊孩纸馅儿的。
“我记得以前曾经在书上看到过,一个人一生中有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肉/体上的生理死亡,还有一次是被所有人遗忘,在世界上的痕迹尽数被抹去,不复存在的“死亡”。这么来算的话,哥你明明还活的好好的,而且肯定比我活的还要长久……谁?”
还在絮絮说着什么的莫怀前在一道细碎声响传来后便截住话头,毕竟如今他的姿势的确有些不太雅观,叫普通人见了指不定还以为他在干什么破坏陵墓的举动———不过其实这种事情完全无需在意,没见这坟的正主已经十分不讲究地坐在自己坟头了么?
原本有点尴尬的莫怀前在看清来人的长相后瞬间便沉下脸色,即使他背对着顾长离,后者也能感觉到他周身气场的变化——不同于之前一人独处时的平静哀伤,而是更加具有攻击性的,充满排斥和敌意的气息。
“你居然还有脸出现在这里?!”
“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这里?”
被莫怀前凶狠质问的男人并没有因为前者几乎要扑上来咬人的态度而动摇,他扫了一眼地上那束表示祭奠的雪白花束,发出一声嗤笑。
“他没告诉你,他最喜欢的花是郁金香么?”
显摆似得摇了摇手中花开馥郁的娇美郁金香花束,虽然男子还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却足以看出其中深藏的挑衅意味。
“……我的确不知道。”莫怀前的脸色一白,像是因为这句话受了什么打击一般,可是当他再度抬眼的时候,那张清秀俊逸的脸上挂着的却是堪称恶毒的笑容。
“但是我知道,我哥至死也没有答应某个狗皮膏药的追求……以及真正害死他的人是谁。”
“!!!”
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事实的顾长离顿时竖起了耳朵——他一直觉得自己当初遇到的那场车祸太过蹊跷和诡异,还以为那是自己神经过敏的缘故,结果里面还真的有隐情?
很清楚地看见男子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迎着他被挑破真相后震惊还夹杂着慌张的眼神,莫怀前缓缓收敛起满是恶意的笑颜,逐渐撕扯开被重重迷雾掩盖的,鲜血淋漓的真相。
“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化名留在我哥身边的,但是我知道你曾经是一个雇佣兵——代号叫‘墨蛇’。你还真对得起这个名字,愚蠢贪婪,同样不知感恩。在你眼中那个人应该就像是寓言里的农夫一般,你靠着他的温暖他的救助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还不满足,还想要奢求什么?!”
“你分明知道自己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为什么还要停留在他身边,甚至同样想让他涉足那片黑暗?”
“你知道,那个人会有怎样的前程么?他有无数爱他的影迷,粉丝,他被称为史上最有才华的青年导演,他的几部文学作品甚至得到了专业文坛的认可以及赞誉,甚至……在他亡故之后,他担任男主角那部电影获得奥斯卡多项大奖的新闻这才传入国内。”
“而他现在埋骨于此,前程已断,一切的希望,憧憬,抱负,渴盼,尽皆付诸于那一日的冲天大火之中——仅仅只是因为一个愚蠢的,荒谬的,没有扫清自己后手白痴的疏漏招致的报复。”
“我的哥哥他聪明,俊美,温柔,善良,他配得上世界上一切美好的词汇。而他的生命中唯一做错,唯一不该有的心软招徕的恶事——就是遇见了你。”
“为什么那天坐在车上的人不是你?”
“为什么你不在遇见他之前干脆地死掉?”
“为什么像你这样的人渣还能好好活着,而他却只能如此匆忙地离开人世?”
“就凭着这些,难道你还能厚颜无耻地,心无挂碍地来到他的墓前,放下花束说一句一如走好?”
“——我知道你还想说什么。”
眼见煞白着脸色的男人张口想要辩解什么,莫怀前斜睨他一眼,表情平淡而凉薄。
“你想说,你的内心也十分痛苦,你之所以在长离的葬礼上都没有出现,是因为这一年一直在寻找筹划了那场车祸的仇家,想要为他报仇雪恨,自觉这是一种补偿,能够赎清自己的罪过?哈哈哈,这补偿,这痛悔可真是真心实意,感人肺腑。”
“现在,在我眼前,带着你的花,还有可笑的‘歉疚补偿’,从我哥的墓前离开,不要脏了埋着他的土——”
“你要是恨我,尽管动手……我已经把其中一个罪魁祸首碎尸万段,剩下的那个就站在你眼前——你是他的家人,有资格这么做。”墨蛇哑着嗓子说道。
“怎么做?杀了你,让你一了百了获得解脱?是什么给了你我是一个仁慈的人的错觉?”
将那束郁金香扔回墨蛇脚下,莫怀前再度坐回墓碑之前,一字一顿,语调平静,“我要你上不得天,下不得地,你就在这世上活够剩下的年岁——”
“背负着害死那个人的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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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腹黑起来越来越有我当年的风范了。”
围观了一出大戏的顾长离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眨眨眼睛,就是稍稍对自己背景板一般的存在感有些小不爽——要不是因为养尊处优久了身手退步了不少,他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在一场车祸里翘了辫子。
脑海里再度响起与之前如出一辙的问话声——
“——离开。”
当年那个没有多少社交生活能力的小屁孩已经坐拥一家自己开设的收益颇丰的公司,自己的作品同样也得到了世人的喜爱和赞许,拖他下水的罪魁祸首的日子以后想来也不会好过到哪去,这个世界的他虽然来去匆匆,却也不曾留下太多遗憾,有何需过于留念。
对他而言,这个幻境中真正必须警惕和提防的只有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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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点了,起床。”
明明是偏冷的音色,却又能十分明显地从中听出关切柔和的意味,这样的声音让顾长离呆滞地张大双眼,从布置摆设已经有些陌生卧室大床上缓缓起身,面对那张在记忆里描摹勾勒出无数次,唯恐自己在一次又一次无尽的轮回中遗忘的面容,他忽然红了眼眶,险些落下泪来。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