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祯十一年冬,庐阳府暖州半山县廪生张四海因事外出,返回途中遇大雪封山,误了归期,遂被县学除名,入县衙为吏。张四海为人正派,办事勤勉,且文笔书法俱佳,深得知县杨正谋赏识,不足二年,破格擢升为本县典史。典史无品无级,原本专司缉捕和监狱,因张四海勤于办事,本县大小事宜,知县俱命其协助处理,四海俨然成了半山县大管家。
话说这一天,巡按御史高峻巡视半山县,已入住察院。巡按官阶正七品,与知县同级,官虽不大,但他代天子巡狩,手握参劾地方官员的大权,就连官居四品的知府也惧他三分,州县官员自不必说。得知巡按驾到,杨知县率县丞、典史前往察院谒见。
这巡按御史身躯高大,相貌堂堂,直鼻悬方口,浓眉衬巨眼,目光如电,不怒自威。高巡按在堂上正襟危坐,两旁侍立着十几名吏员和衙役。
知县来至堂下,一边作揖行礼,一边致歉:“下官杨正谋不知巡按大人莅临,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请坐。”巡按面无表情,语气僵硬。
知县落座后,县丞上前行礼,口称:“卑职半山县丞郜华参见巡按大人。”
只听巡按口中哼了一声,略一抬手示意县丞入座。
县丞也是堂堂朝廷命官,官秩正八品,在县内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今被巡按轻视,县丞装作若无其事,退至一侧落座。
随之,张四海向巡按打躬作揖:“小人半山县典史张四海,拜见巡按大人。”
巡按对张四海视若无睹,既不答话,也无示意,却转脸面向书吏,吩咐去取一份公文。张四海躬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窘得面红耳赤。最后,还是知县命其退下,四海方起身退出。
片刻,书吏取来公文交与巡按。巡按清了清嗓门,厉声道:“半山县,我奉都察院之命,前来查办你县谎报户口,偷逃役银一案。崇祯九年至十二年,你县所报户口逐年剧减,应役人口从三万六千八百七十八人降至一万一千三百五十四人,致使役银流失大半。半山县,你可知罪?”
知县闻得此言,心下大惊。近几年国中大旱,暖州一带旱情尤为严重,水稻普遍大幅减产,有的地方颗粒无收。崇祯十年夏,半山县两个月未下一滴雨,除少数就得上渠水的良田外,全县赤地百里,禾草俱焚,田里处处是几寸宽的裂缝。此年秋,本县民众纷纷逃荒,应役人口大量减员。十一年,旱情明显好转,盛夏时节,水稻全部灌浆,万亩农田一片欣欣向荣,丰收在望,官民心中都舒了一口气。未曾想,蝗灾转瞬即至,黑压压的蝗群从天而降,遍布田间地头,将稻叶、菜叶、玉米叶、草叶、树叶一扫精光。飞蝗过处,犹如进入隆冬,看不见半点绿色。是年秋天,半山县田地大半绝收,千村百寨处处有饿馁,户户无炊烟,逃荒队伍摩肩接踵。鉴于灾情严重,暖州及其辖县俱以实情上报,请求减免赋役。其中半山县受灾最重,九年至十二年人口流失近七成,灾年户口均为进村入户登记得来,绝无半点造假,且已报经上级核准。既如此,何来谎报之说?
“禀巡按大人,本县连年受旱遭蝗,灾民死的死,逃的逃,人丁骤减,许多村庄成为空村。本县亦曾奉檄赈灾,然灾民数量庞大,赈灾粮款有限,不过杯水车薪。灾民死亡和逃荒人数,我县均据实上报,并无瞒漏,有户房簿册为证。”知县答道。
巡按冷笑一声:“据你所言,半山县大部应是一片萧条,荒无人烟。然本御史途经之地,村村有人,寨寨有炊,敢问知县作何解释?”
“回禀巡按大人,今年县内无蝗害,旱灾也大大减轻,稻、麦、玉米收成尚可,虽远不及丰年,却也勉强果腹,因此逃荒人口逐渐回流。目前,本县正在重新登记户口,不日将汇总上报。”
闻此言,巡按捻须不语,作沉思状,半晌方道:“知县所言似在情理之中,然本御史奉命查办,须依事实为据。一则要详查你县户房簿册,二则要随机入户抽查,问询核对。是否谎报,查后自有定论。”
此话听着公道,却隐含巨大的不确定性,知县脸上顿生愁云。眼看时候不早,知县赔笑道:“巡按大人一路不辞辛苦,舟车劳顿,下官略备薄酒,为大人洗尘。”
“当下饥馑未除,黎民不饱,我岂能蠹食民脂民膏?洗尘就免了,在这察院内着厨子胡乱备些饭菜即可。”巡按正色道。
“说是洗尘,其实也就是一桌简餐,大人尽可放心。”知县道。
如此,巡按便不再推辞。张四海正欲备马,知县却道巡按已经数日旅途劳累,人困马乏,命四海备轿一抬。轿至,知县与县丞骑马在前,巡按乘轿在中,张四海与一干吏员骑马在后,一行人来至醉仙楼。这醉仙楼虽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典雅别致,是半山县最上等的酒楼。当晚备酒席两桌,主桌设在醉仙厅,宾主为巡按、知县、县丞,以及巡按的几名资深随从;副桌设在醉仙厅一侧的耳房,在副桌入座的,除张四海外,都是低级吏员。
醉仙厅里,巡按、知县等四人正在打“马吊牌”。知县将张四海叫到身旁,低声嘱咐他预备最上乘的菜肴。牌桌上,巡按无意中提到,他曾在庐阳府饮过秋露白,并盛赞此酒清洌香醇。知县闻言,忙又叫来四海,说今晚就喝秋露白酒。四海询问店小二,小二说本酒楼没有秋露白,倒有陈年竹叶青。四海禀明知县后,知县令他速去坊间购买。
四海带上一名小吏,骑马跑遍大街小巷的所有酒肆和商铺,也没买到秋露白。此时天色已晚,莫说去庐阳买酒,即便去暖州也来不及了。想要就此回去交差,又恐知县责备,且惧巡按不悦。正当一筹莫展之际,忽见莽汉牛叉持刀迎面而来。那牛叉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此刻正肩扛kǎn dāo,直顾大踏步朝前走。
“大胆牛叉,你又要去何处行凶?”张四海一声暴喝。
牛叉见是典史,慌忙将kǎn dāo拿至腋下,意图隐藏,却越藏越显眼,正所谓欲盖弥彰。
“典史老爷,我正要去砍树。不对,说错了,我砍树刚回来。”
“你既是砍树回来,砍的树在哪,即刻带我去看。”
牛叉略一定神,干脆如实道来:“典史老爷,我虽然没有砍树,但也不是去行凶。我是受白老爷之托,去帮他看家护院。”
原来今年半山县灾情好转,外出逃荒民众渐次返回。这些人今年没有耕种,回来后没有口粮,除了一部分人投亲靠友,大多数仍生活无着,以乞讨为生。且今年本县聚集了不少外省饥民,他们讨不到就偷,偷不到就抢,近来县内住户遭遇贼盗的现象时有发生。此类事件已引起县衙重视,而地主富户请人看家护院亦不足为怪。
这白老爷名叫白敬诚,是半山城郊有名的富户,家有良田、茶园近千亩,因家资殷实,虽遇几年饥荒,全家上下也是衣食无忧。白老爷平生只有三件爱好:读书、务农、喝酒。他读书不为求取功名,纯粹是个人喜好,因而不去读什么四书五经,只读他爱读的书;也不去钻研什么八股文,只随兴之所至,偶尔吟上几句诗,写几段随笔。至于务农,一为强身健体,二为活得充实,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歇着,家里有的是长工。其实白老爷务农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喝酒——只有累了、饿了,酒喝起来才香。白老爷舍得花钱买酒,但闻哪里有好酒,不问多远,定去买来一饱口福。
兴许白老爷家就有秋露白。张四海想去碰碰运气,便叫牛叉在前带路。白老爷家位于郊外,张四海一行三人下了官道,进入一条小径,穿过一片茶园,又拐过一口大塘,待闻得狗吠声,已来到一所院落前。牛叉大声叫门,一名家丁前来开门,将三人引至后院。
白老爷一家正准备用餐,见牛叉进来,忙起身相迎:“老朽恭候牛壮士多时,却不见来,还以为壮士今晚有事不来了呢。酒菜刚刚上桌,请壮士入席。”及至见到后面跟着的张四海,心中纳闷,问道,“这位是?”
四海躬身一揖道:“晚生半山县典史张四海,久闻白老爷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白家与官府素无瓜葛,今见典史前来,白老爷不知何事,却也不便问,只请四海上座。
席间有位红衣少女,正在低头摆放碗筷,乍一抬头,与一名头戴官帽,身着绿衣的俊秀青年四目偶遇。这少女目如桃花,唇似朱樱,玉面雪中带粉,秀发垂若乌瀑。四海看得呆了,而少女已羞得两颊绯红,低头离席而去,留下四海兀自愣在原地,恍如在梦中。
“典史大人请坐,待老朽敬大人浊酒一杯。”白老爷道。
张四海如梦方醒,想起使命在身,便向白老爷道明来意。
“这秋露白酒我原先倒是有一整坛,预备除夕和新年饮用。只怪老朽嘴馋,没忍住,早已开了坛。”白老爷目露愧色。
四海大失所望,正欲告辞,白老爷又道:“虽已开坛,这等美酒我舍不得多喝,还剩下半坛,如不嫌少,尽请取去。”
闻此言,四海转忧为喜,连声称谢。白老爷命家丁将那半坛秋露白取来,约有五六斤,交与四海的随行小吏。四海欲付银两,却因白老爷坚辞不收,只好作罢,暗思日后买一整坛奉还。
辞别白老爷,四海与小吏携酒返回醉仙楼。由于久等四海不到,宴席已开席,没有秋露白,只得饮竹叶青。四海奉上那半坛秋露白,向知县禀明因由,并致以歉意。知县原知这穷县僻壤,美酒难寻,见四海迟迟不归,料想定是没买到。今见四海携酒而返,虽只有半坛,却全无责怪之意,反念其忠诚尽心。
知县并无他言,只命换酒。秋露白酒坛一开,一股醇香散逸开来,满座无不动容。巡按方品了一口,便连称好酒,比上次在庐阳喝的有过之而无不及。酒过数轮,巡按已有七分醉意,无意间道出半山县谎报户口一事,原是有人匿名检举。目今,国朝外御后金,内剿闯献,军费支出空前,导致皇粮无继,国库不支,此种背景之下,都察院收到这样的检举信,虽知多系诬告,亦不敢不派人查办。
张四海所在的副桌,早已用餐完毕,一干吏员在房内闲聊。四海却没有闲功夫,一边吩咐备轿备马,一边不时到醉仙厅门前张望。大人们餐后下楼,万不可让他们等候轿马,一定要轿马等着他们。
张望了数次,主桌终于散席。四海忙令小吏下楼招呼轿马,自已则立于醉仙厅门外,随时准备在前引路。哪知巡按精力异常充沛,散席后意犹未尽,还要打几牌。几圈马吊牌打下来,已接近子时,一行人这才打道回衙。
第二天,巡按命人调取县衙的户房簿册。此后几日,一干人深入里甲**,自不必说。
此间,知县命张四海采办上等暖州瓜片茶二十余斤,上至巡按,下至衙役,每人二斤作为礼品。知县又自掏腰包,拿出九十三两白银交与张四海,并叫四海另筹十七两,共一百一十两,分成两包,其中一包百两,另一包十两,预备赠予巡按与领头书吏。
吩咐完毕,知县道:“前几年人丁骤减虽是实情,今年人口回流,情况发生了变化,户房簿册难被采信。为此,巡按的入户调查结果将是主要凭证,户口谎报与否,全凭巡按大人一句话。如若判定谎报,必令追收历年役银,本知县荣辱生死不足挂齿,只可怜全县黎民苍生,才离火海,又跌深渊。”说到此处,知县目含泪光,口中哽咽,歇了一歇又道,“采办茶叶钱款,以公务茶入账。那一百一十两白银算我私人支出,切不可入账。借你的十七两银子,下月定当奉还。”
“四海谨遵大人吩咐。大人救民于水火,身家性命尚且置之度外,我那十七两银子还算得了什么?万望大人不要见外。”四海感动道。
“你入衙较迟,俸禄又低,此银概由我来承担,不必再说。”知县正色道。
数日后,巡按一行调查完毕,即将打道回京。张四海事先将茶叶装入马车,并悄悄将银两交与那名领头书吏,转告了知县心意。书吏推辞一番,便收下了,暗示四海调查结果较为有利。
巡按临行前,知县率县丞、典史至察院送行。拜别了巡按,返回县衙途中,县丞不经意地问四海,装在巡按马车里的是什么礼品,四海说是茶叶。暖州产茶,遇有上级和同级官员来访,州县以茶叶相送几成惯例,并不足为奇。县丞又说仅送茶叶太不成敬意,应该再赠些银两方妥。四海不语。
张四海未忘借酒一事,过了几天,专程去庐阳买回一坛秋露白。这一日,刚吃过早饭,四海便携酒前往白老爷家。到得院外,恰逢牛叉提刀出门。那牛叉见典史抱着酒,忙将kǎn dāo往地上一扔,双手接过酒坛,口中嚷道:“典史老爷岂能干这等粗活,让我老牛来吧。”
白老爷在书房写字,听闻典史前来,忙出门相迎。得知他此来专为送酒,白老爷连呼使不得。双方客套一番后,白老爷忙令家丁沏茶。白家世代种茶制茶,可谓深谙茶道,今日所沏之茶,正是本地名茶暖州瓜片。此茶名曰瓜片,皆因采摘时一叶一采,无芽无梗,一片片形似瓜子。
四海瞅着杯中瓜片,经开水冲泡后,叶片完全伸展开来,翠绿鲜活如初摘。再看那茶汁,淡绿清亮如琼浆玉液,咂上一口,茶香浓厚,微苦而不涩。四海连夸好茶,喝下半杯,又添水续上,茶香依然不减。
四海一边喝茶,一边与白老爷闲谈,无外谈些诗书词赋之类。牛叉在一旁陪坐,却半句也听不懂,只是一个劲地喝茶。
其实四海此来虽为送酒,内心深处所想的,却是再见红衣少女。那日的惊鸿一瞥,令四海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只是他与白家一无亲二无故,不好冒昧前往。兼之,此女与白老爷关系若何,是女,是媳,是婢,抑或是妾,亦不得而知。今日在此闲聊半天,茶已喝了好几杯,却全不见少女踪影,不觉心下黯然——或许那少女本不是白家之人。既如此,久留无益,四海即欲起身告辞。白老爷挽留四海用午餐,他推说尚有公务待办,改日再来拜访。
张四海正欲移步,忽见一袭红衣飘然而至,不是那少女更是何人?少女向四海嫣然一笑,一双桃花美目化作两弯弦月,唇角上挑,皓齿微露,浅浅的酒窝淹没于一片桃红中。四海脑中一阵热血上涌,心口狂跳,口内嗫嚅,不知如何是好。
“典史大人,这是小女慧中。”白老爷道,“慧中,还不拜见典史大人。”
原来那晚慧中见了四海,心中亦暗生倾慕。今日四海前来,她正在闺房内绣花。四海坐在院内喝茶,恰好面朝闺房窗户。她拿起绣花针,将窗纸划开一条缝,四海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被她看得真真切切。只见此人身材修长,面容清秀,高鼻梁,卧蚕眉,眼睛大而长,宛若两泓秋水,深情款款却又略含忧郁。再听其谈吐,亦儒雅不俗,显是读书人无疑。品茶谈话间,只见其时而左顾右盼,时而眉头紧锁,似在找寻某人而不得。那慧中本就聪慧,见此情景,心中已猜着了七八分。她放下手中针线,找出那晚穿的红衣换上,欲借机出去相见。可每至门前,却因害羞而折返,复拿起手中活计。由于分神,绣花针几次捅破手指,渗出血珠。
此时眼见四海起身要走,慧中再也顾不得许多,拿起一个茶杯出了闺房,借倒水来到院中。
话说白慧中正要参拜,张四海连呼不可,曰:“晚生虽在县衙供职,不过区区一名典史,且年纪尚轻,怎敢受xiǎo jiě参拜,不可,不可。”
那牛叉眼见一对金童玉女,不由脱口而出:“典史老爷未娶,慧中xiǎo jiě未嫁,白老爷,我看不如就许配了吧。”说完哈哈大笑。
慧中听牛叉说得如此直白,羞得面红耳赤,慌忙低下头,以手掩面。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白老爷见张四海少年得志却谦虚稳重,对这个年轻人十分喜爱,心中正有此意,便顺着牛叉的话头说:“小女年方二八,尚待字闺中,典史大人若不嫌弃,老朽求之不得。”
幸福来得太突然,像是一场梦。四海一时缓不过神来,不知如何作答。白老爷见四海不语,以为他有难处,迅即改口:“老朽不过说笑而已,像典史大人这样的青年才俊,定已有名门千金相许。此事不谈,不谈。”
“白老爷误会了。晚生幼年丧父,家境贫寒,本一介落魄书生,名门千金哪个看得上我。今蒙白老爷不弃,以令爱相许,实乃晚生三生有幸。明日我即回乡禀告母亲,再请媒妁登门提亲。”
闻四海此言,白老爷心下大喜,复留四海并牛叉用餐。当下白家杀鸡宰羊,盛情款待未来的姑爷,自不待言。
却说那巡按御史回京复命,禀明半山县谎报户口一事子虚乌有,另禀该县灾民衣食无着,民情动荡,治安状况堪忧。据此,都察院责令半山县安抚灾民,维护治安,确保县域之安定。
于是,半山县着手安置逃荒归来人口,尽其所能发给口粮,并动员地主乡绅借粮借银给他们,由县衙担保偿还。此外,本县根据民户贫富状况,将各里甲重新编户,规定同一里甲之百姓必须互助互扶,不得坐视邻里饥寒致死。与此同时,知县命张四海加强治安巡防,缉捕、驱逐不法游民。四海组织本县捕快、民壮,编成二十个支队,轮番在县内昼夜巡逻,缉盗驱流,无一刻懈怠。经过一番努力,半山县日渐安宁,恢复了正常的农商与民生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