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天象颇有些奇怪,自打春日谷雨之后,淅沥沥的小雨便一直没有停过,阴雨绵绵直到盛夏。
众门人只感觉有些奇怪,但并不在意,毕竟宗内水修居多,天地间水灵气浓郁有益无害。裴棠也喜闻乐见,毕竟他夏末时还有一场赌约,还是早入神符境为好,破境自然多需观水练法,此时天象最是宜人。
况且多变的雨势也有益于参悟《水潦剑典》。
于是,岛外湖面起野马,雨声似马啸。岛内青衫舞长剑,剑鸣如点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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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越下越大之时,秋树蝉突然说起了一件事。
“入宗整一年了吧,感觉如何。”
“嗯,感觉很不错。”
“那就好,离老夫定下的那场赌约只有两个月了,你准备怎么样了,那宋家孩子已经拜得大散修张养浩为师,半年内也是连破三境,如今业已神符,你可有把握?”
裴棠一笑,“定然不会让先生失望。”
秋树蝉也是安心一笑,抚了抚胡须,又道:“在青枫浦待了一年,可想出去看看?”
年轻人一愣,“啊?去哪?”
老人指了指头顶,“九江郡内多水脉,每年盛夏陷入漫长的雨季后,境内许多大江大河都会决堤成洪,还有水妖作祟,如果那些居住在江边又依附于洞庭的人们应付不了水灾,便会向宗门求援。
今年你也看到了,雨势大,水陵道尤为明显,汾水、渭河皆泛滥成灾,依水而生的高家、宋家、关家都派了人向宗门求援。因为宗门决定今年由青枫浦tí gòng粮食补助,因此得了两个名额。怎么样,若是你想去,老夫倒能为你说上两句话。”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凡国负笈游学的士子不知几何,相信这话在修真界同样有效。裴棠暗自思索着,自己步入修真界之后一直在这座小岛上修行,是该出去走走,看看别处的风景了。
他唯一有些犹豫的是,这样一来又要麻烦秋老了,刚才这位老人话里说的清楚,宗门只是因为青枫浦出赈灾的粮食,才被给了两个名额,而这两个名额也要秋老亲自去运作才可以得到。而从种种迹象来看,先生明显以前乃是神通广大之辈,堕境后便隐姓埋名,不愿再理会修行事,如此又要为自己破例了。
对于低阶修行者而言,修行是极为枯燥乏味的,各大山门灵宗都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罡煞不成不可出宗。
这主要是考虑到练气境的孱弱与繁杂。
练气境作为修炼第一境,囊括吐纳、周天、结符、凝识等诸多修行的根基,这些东西,任何一项便是皓首穷经的大贤也不敢说自己能参透其万一。所以第一境的修行更多的是学习,这样一来,战斗力便弱了,一般宗门才会有一境修士不可出山的规矩,毕竟外出若是被人一剑斩了,那么对自己的修行,对亲族的期盼,对宗门的脸面都是极为不负责的。
这也是为何洞庭每年外出救灾的名额如此遭人眼热的原因,因为此等小事完全用不着修行有成之人去做,那么对于困守山门的低阶修行弟子而言便是极好的试炼。
权衡一二,他还是答应了下来,细细思索,此次外出未尝不是老人所愿,不外乎是想让自己出去历练一番,为两个月后的比斗再添一份筹码。
他回道:“弟子愿意往。”
“行,这事也就这两天了,你准备准备。”
天色已晚,昏暗无月,他不想再修行,回到房子里躺在玉床上,在心里隐隐对这次外出的强烈期待中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裴棠睡得很舒服,一早是被一个大嗓门叫醒的。
“人呢!”
“你去哪了?”
“裴棠!”
年轻人长叹一口气,无奈起床,“来了,我睡觉呢,你小声点,先生还没起呢。”
裴棠披衣出门,两人坐在石椅上聊着天。
“你怎么会睡觉?哪次来不都是在修行。”
裴棠笑,反问道:“你也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忙什么呢。”
太岁得意了,“我这些闭门修行,一定要比你早凝神符,我已经有些眉目了!”
“行,我等你超过我,不过我最近倒有个事,可能要出宗一段时间。”
“什么?!”
“我也是昨晚听秋老说的,是水陵道的水灾,宗门要派出些人去帮忙,秋老有意思让我去,我也挺感兴趣的。”
洪太岁一叫,“出宗?我也要去!什么时候?”
“好像就这两天吧,不过听秋老说青枫浦只有两个名额。”
“走了,等我消息!”
太岁风一般的离开了氓阴谷,裴玉景一头黑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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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灾情真的很急,第二天青枫浦的总执事钱积跬便发下了命令,拿出岛内以前积累的所有粮食,收割现有水田里所有成熟的粮食,所有杂生下田,明天一早必须筹集四十万斤米粮出宗救灾。
青枫浦顿时乱作一团。
风度翩翩的俊才,衣袂飘飘的明珠,都成了泥猴,挂满黄穗和一些青黄相杂的猿龙稻成片的倒下,稻粒被送进芥子袋,然后被堆放进一辆马车。
下午酉时,钱积跬再次颁布命令,明早寅时沉月府的带队人来到岛上来接收粮食,青枫浦也会派出两名弟子跟随,参与救灾。
人选是芝丘的洪太岁与氓阴谷的裴棠。
众人议论非非,裴棠毫无意外。
今夜青枫浦灯火通明,头顶又生起另一座阵法,明光照耀这大地,众人忙活到半夜才歇下。
小梳甸主管人丁有时心疼的直抽抽,一个人拿出了烟袋,看着空荡一片的田地,喃喃自语,“好些稻子还没熟呢,还没熟呢……”
洪太岁来到氓阴谷,和裴棠洗了个澡,等待着明天的出行,或许因为是去救灾,或许是被今天的紧张氛围感染,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天色灰灰,寅时。
裴棠与洪太岁一左一右坐在马车辕座上等候,马是青蛟马,高七尺有余,体瘦毛长,体内有水蛟的驳杂血脉,陆地水面皆可日行三千里。车也是件宝贝,通体青铜浇灌,里面有个介子空间,别有天地,自带防御阵法与符刻,可以抵御泰和三花之下的两次全力攻击。
交付这辆马车的是马锦书管事,再三叮嘱要照看好这匹名为“木柴”的青蛟马,此次队伍不出意外肯定是裴洪二人境界最低,千万别给青枫浦丢人。
寅时过了一刻,五叶扁舟自东而来,两男三女。
坐在车轩上的裴棠眼睛一亮,有熟人?
五人上岸,为首者女,风华正茂,气质超然,骄傲而干练,穿着制式蓝裙,胸襟上锈着裴棠曾在许乾身上看到过的青蛟抬头纹,看来是千罗域出来的,隐隐透露出的气息远超练气。
后面是两个少女,皆是二八芳华,并列而行,在低头说些什么。左侧女子浅黄长裙,眉眼已经长开,五官精致,有些青涩,但一双桃花眸子却很迷人,水汪汪的有一股子媚意在流淌,但不俗媚,只让她更显迷人。
右侧少女一袭黛色长裙的,长发及腰,比之黄裙女子无论从相貌还是从身高上都要逊色一些,不过好在有股子宁静婉约的气质,倒也算得上中上之姿。
最后两个男子也是并列而行,皮囊自然都是极好的。左侧男子一身白衣,腰佩白玉籽料,连悬下的长穗也是纯白无暇,气质挑不出毛病,是那种嘴角一扬就能让小娘子神魂颠倒的富贵公子。右侧男子着淡褐衣衫,剑眉星目,两缕鬓发随风飘摇,说不出的风流倜傥,背后负一柄长剑,整个人也似一柄出鞘的利剑。
一行五人朝马车走来,除却为首者与黛衣少女,余下三人虽然脸上竭力表现着平淡之色,但依旧略显稚嫩,那股平日里养尊处优与颐养出的傲气与贵气十分显眼。
矮瘦太岁看着两个皮囊极好的男子,低语了一句,又是嫉妒又是不屑,“男的还长那么好看,一定是小白脸。”
五人走近,这边二人下车迎接。
“是你?!”
一句话从三个美丽女孩嘴里出来,裴棠满脸笑意,在场另外三个男子则各有表情,洪太岁一脸坏笑,眼珠子乱动,白衣才俊眉头一皱,有些不喜,至于负剑男子,则客气得朝裴棠一笑。
裴棠再上前一步,笑得很开心,“见过恩人,见过薛师姐,见过洛姑娘。”
为首女者正是去年清明在夷山替裴棠解围的肖稚萤,黄裙黛衣自然是和裴棠一月见一次面的薛小雅与洛灵雎。
肖稚萤巧笑倩兮,“真的是你,小瞎子!”
裴棠摸摸左手食指蹭蹭鼻子,“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恩人,当初多亏了您,我眼疾现在好了。”
黄裙从后面探出头来,亲切挽着肖稚萤的手臂,“师姐,你和裴师弟认识?”
“嗯,还记得吗,一年前,楚国显现神迹,我被宗门派遣查看,在那里遇见的他,那时正值宗门招徒,当时指点了一句,没想到他真的过来了。”
白衣也上前一步,露出一个绝对迷人的笑容,“想不到临时拼凑的队伍居然这么多熟人,这两位道友如何称呼?在下秦桧,这是我萧师兄。”
负剑男子点头致意。
“裴玉景。”
“洪太岁。”
肖稚萤看向马车,言:“叙旧jiāo yǒu的事路上再说,粮食准备好了吗?”
“四十万斤,全在车里。”
“我要检查。”
裴洪两人侧过身子,“请。”
也不知她是怎么检验的,一会功夫就从车厢里出来,“善,即刻启程。”
裴棠上车前看了一眼灵雎,亮晶晶的目光让少女颇有些羞恼,霞飞双颊。
五叶扁舟先行,裴棠与洪太岁一左一右坐在车轩,裴棠执缰绳,太岁斜靠在车厢壁上,木柴拉着青铜车从地面走向湖面,马蹄车轮压过水面,一道无形屏障将马车笼罩,雨滴打不进来。
一路向西。
行近百里,湖愈发浅了,大雨中能依稀看到不远处的群山与水岸。等一行人上岸,裴棠才知道,原来洞庭湖是镶嵌在莽莽群山之巅,好似一个巨大的火山湖。
岸边已经有人在等候,一人六兽。领队肖稚萤为大家相互介绍,这位面带忧虑之色的男子名高震,便出自这次的求援家族。
六只神俊的异兽叫烟云豹,洞庭弟子最常见的代步灵兽,比寻常战马还要高大,毛发呈灰白两色,攻击力不强,胜在速度与耐力。六人翻身骑上烟云豹。肖稚萤与高震领头,薛洛二女紧随,裴棠、太岁赶着马车居中,秦萧殿后。
山路是门板大小的青石铺就,湿润平滑,蜿蜒通向山下,烟云豹四蹄踏水,疾跑起来平稳而飞快。而木柴即便拉着一辆青铜马车,似乎依旧丝毫不逊色烟云豹,看青蛟马悠闲的样子,似乎还留有余地。
“跟大家说一说情况。”
透过重重雨幕与浩大水声,肖稚萤的话语被灵力包裹着清晰送到众人耳畔,大家凝神细听。
“宗门下辖八水十三姓,这次是位于汾水南北的高家与何家发来的求援,汾水是衔珠江最大的支流,全长六千里,两岸生存的人族过六十万。
汾水水势湍急,往年就经常引发水灾,导致两岸河堤越堆越高,被称为悬在头顶的河流。这次大雨导致汾水冲破河堤,倒灌两岸,淹没良田房屋无数,加上有两头相当于泰和二花修为的水妖兴风作浪,三天前便有八十多人死于水溺。”
高震两眼通红。
“这次宗门派出了两支队伍,沉月府由我带队,负责汾南高家,还有一支队伍昨晚便出发了,由甘霖府的冯当君领队,负责汾北何家。”
众人在山间疾驰,沿坡之下,百转千回,裴棠暗自估计,这山,已经远远高出夷山山脉最高的天宝峰了。待一行人来到山脚,这里莫名起了雾,在大雨中依旧浓郁,众人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只能跟紧为首的肖稚萤。直到路过一块篆刻“洞庭”二字的青石,白雾才逐渐散开,裴棠回头一望,哪里还有什么青石山路?哪里还有群山高峰?哪里还有浩渺大湖?只是一片低矮的山丘老林。
这时换成了高震领头,秦薛裴洪位置不变,秦萧一左一右并行在马车两侧,肖稚萤一人断后。
缓慢穿过一片茂密的鱼刺林,八人七兽再次全速赶路,顶着瓢泼大雨,向着八千里外的汾水。
雨声很大,裴棠和洪太岁开始闲聊。
“太岁,可知道这些人什么来路?”
“嗯,肖稚萤,千罗域门徒,泰和二花修为,楚汉系,和你同出一国。虽是女子,但修行刻苦,做事老辣干练,外出执行任务多次,深得上层看中,据说有一位长老便有意在这次回来后便收其为徒。
薛姑娘、洛姑娘你知道,薛长老的孙女和虞婆婆的孙女,薛姑娘是去年已经是神符修为,洛姑娘则不清楚。
秦桧,是当年被誉为“符甲九江”秦夔秦长老的侄儿,泰和一花修为,
萧断鸿,七长老萧焱之子,泰和一花圆满,体内有一股金石之气,身怀符剑‘弘业’。
这些人都是各个派系早早内定的,被各家长辈推出来历练,至于高震,练气圆满,出自这次受灾的高家,没什么背景,不提也罢”
裴棠点了点头,“这么说来,咱两实力倒是垫底了。”
太岁白眼一翻,“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