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中军大帐,其实也不过是顶更大些的营帐罢了,大帐四周的驻守士卒约莫有着四五十人,个个披甲执锐不似先前所见的那些,这些个士卒腰挺得笔直似是比他们手中的枪还要直,握枪之手握的极紧,看模样一有敌讯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出枪迎敌,脸上更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傲气,应该便是王嘉胤的亲兵了。胡圭辰收回好奇的目光,眼前的亲兵固然比其他士卒强上一筹,但若是自己出手前来袭营,想必还是没什么太大的问题。一念至此,不由的摇了摇头,暗笑怎么会生出这般念头来。随即整了整衣衫,随着云衮等人一同进了帐。</p>
大帐内比之外头自是暗了几分,却也没有过于昏暗,大帐的两侧都开了极大的窗口,四周更是立着四盏等身高的青铜灯盏,燃着烈焰,照的帐内十分通透。大帐的正中摆着一张青铜案几,案几上随意摆放着几本书籍和笔墨,还有一盏青灯正在燃烧,灯火虽小,可却是那般的坚韧,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熄灭。案几两侧分立着书架,书架横斜竖歪,上面更是坑坑洼洼,显示就地取材做的,一边书架上摆着不少书籍,另一边的则是些布帛卷宗,或是与军情有关。青铜案几再靠后些,挂着一副盔甲,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烁着耀人的光芒,盔甲旁立着杆长枪,枪色昏暗发黑,估摸着是由熟铁打造而成的。除此之外,偌大的中军大帐竟无他物,瞧着有着说不出的寒酸,不过想想也是,大家伙都是因灾害朝廷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起义军,这般模样,也在情理之中。</p>
略显寒酸,不,应是简朴的大帐中,此刻正有着两人在交谈。其中一人席地坐在青铜案几之后,面色黝黑,面容稍显瘦削但双眼却格外明亮,下颌上的乌须微垂,头发简单的梳了个发髻扎着,身上穿着也极为简单,一身布衣短打,十分干练,能坐在青铜案几之后的,想来便只有王嘉胤王大帅一人了。案几前方站着一膀大腰圆的大汉,正弯着腰,凑着头听着王嘉胤的交代,从侧面隐约可以瞧见这大汉须发浓密。想必是交代完了,这大汉直起身来朝帐外走去,这时方才得以一窥全貌。只瞧得他虎目圆睁,须发如针,顾盼之间自有一股大将气度,迎面见王自用进了帐,抱拳低沉道了声副帅便出了去,只是在看见云衮等人时,不经意间咦了一声。</p>
“那人是谁啊。”云仑轻声问了一句。声音虽轻,却是被王自用听了到。</p>
“他叫高迎祥,乃是大帅麾下第一猛将。比起我可强的多了。”声音平淡如水,不起一丝波澜。</p>
“自用啊,有什么事吗?”高迎祥出账后,王嘉胤便伏案处理事务了,此时闻得说话声,抬头却见王自用领了三人进来,“这几位是?”</p>
“这位是云衮云公子,旁边这位是云公子的兄弟胡圭辰胡公子,另一位是云公子的mèi mèi云仑云xiǎo jiě。”</p>
“原来是贤侄到了,怎么不早来书信好叫为叔派人前去接应。”王嘉胤一听云衮的名字,忙站起身走上前来。云衮见状,走上前躬身行礼道:“晚辈拜见世叔。”</p>
“贤侄快起贤侄快起。这可折煞老夫了。”王嘉胤说话间将云衮扶了起来,“令尊近些年来可好,多年不见可想煞老夫了。”</p>
“家父身体还算硬朗,有劳世叔挂念了,这次便是家父叫我前来与世叔商谈一下相关的事务。”</p>
王嘉胤脸色复杂,良久才叹了声气,道:“到头来还是要麻烦云兄,真叫在下心中难安啊。”</p>
云衮道:“世叔不必多想。家父说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比之知交良友又算几何?况且将钱财用到该用之处,方才对得起其本身的价值所在。”</p>
“好,好,好,不愧是云兄,洒脱豁达不减当年呐。如此多想,倒显得我小气了。贤侄你们一路劳顿,便先在我这歇息两日再做商谈如何?”</p>
“一切听凭世叔安排。”</p>
“那好,自用啊。你先去安排一下他们的住处。晚上好好招待他们。”</p>
“是,大帅。”</p>
“世叔,那我们就先告辞了。”云衮行礼道。</p>
“嗯。”王嘉胤点了点头,目送着他们走了出去。</p>
出账后云衮三人便随着王自用去往歇息的地方,待得安排妥当住处后,王自用独自一人向着营地边缘走去,在一处营帐外停住了脚步,四周看了看后弯腰走了进去。</p>
“钱有财,还成吗?”王自用看着趴在草席上的一个士卒道,那士卒背部被打得皮开肉绽,只能趴在那休养。</p>
闻见王自用说话声,那个叫钱有财的士卒用胳膊撑着看向他道:“有劳副帅挂念,小rén pí糙肉厚的,挨几棍子不打紧。”</p>
等喘了几口气后钱有财续道:“今日是小的鲁莽,惹得副帅不喜了。”</p>
王自用坐在草席旁拍着他的手说道:“你没有鲁莽,做得很对。有些事我不便明说你却能体会到,很好,你小子很好。”</p>
钱有财眼中略微泛着些光彩道:“谢副帅,一切都是副帅栽培的好,只要副帅一声令下,我上刀山下火海绝不会有半点吭声。”</p>
王自用点了点头道:“好。从明日起你便是总旗了,我待会去打个招呼,等你伤好了就去任职。”</p>
钱有财狂喜道:“谢,谢副帅。”</p>
“你好好养伤吧。”王自用站起身来朝外走去。</p>
“副帅慢走。”钱有财强撑着坐起身来,直到王自用出了帐才重又躺了下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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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稀,银辉流转,照得四下里一阵通明,竟有了几分白昼的意味。山坡上,胡圭辰静静地躺着,看着月影一步步爬至高空,看着星辉渐失光彩,不时将手伸至腰畔,只是腰畔空荡荡的哪有什么东西,这才想起酒壶早已被云仑给收了去了。</p>
月影星光,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其实并没有什么可看的,有这功夫,不如听两段书,看两场戏来得有意思。对于胡圭辰而言也是如此,虽说看着天空,可心思却全然不在上面。酒这个东西,是好是坏没人能说得清楚。虽说借酒浇愁愁更愁,可至少在喝的时候,那些个烦心事能够消失个一时半刻,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一时半刻便赛过了平常的一年半载。</p>
胡圭辰叹了口气坐起身来,看向山脚下。山坡离山脚并不算太远,坐在此处还能隐约听见那边的动静,更不要说借着灯火光明,能看到无数人来来往往。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不觉惘然万分。</p>
自己自幼便丧了父母,后蒙师恩照拂,得以长大chéng rén,可山中的岁月真的好吗?自从入了鬼谷,师父师叔便很少再管顾自己,起初有大师兄照料,可后来大师兄又承师父看重,课业日益繁重便无暇再顾自己。其他的师兄们看着自己体弱多病,又是后上山的,便经常换着法来欺负捉弄自己,若是被师父知道了,师父固然会教训师兄们。可自己与师兄们相处的时间终究大过与师父相处的时间,虽说师兄们被教训了,可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受到的欺负便会变本加厉。长此以往,也就不再多在意了,欺负便欺负了吧,自己本就是短命之人,与所受伤痛相比,师兄们的欺负又算得了什么呢。纵然之后因一番际遇脱胎换骨了,自己也没想过去报复师兄们,经历过了生死间的大起大落,前尘往事忽然间都变得那么微不足道,既然如此就让它随风散去吧。可是自己都不放在心上了,为何六师兄还要这般待自己,嵩山上的围杀,那视自己如同杀父仇人恨不得吸血啖肉的情状,便是今时今日想来都不觉毛骨悚然。难道自己真就做错了什么吗?</p>
然而胡圭辰却错想了一点,并不是你温柔的对待世界,世界便会投之以善良,更多的时候,它给你带来的只有无尽的伤痕。</p>
胡圭辰思绪如柳絮般随风飘散,不知从何起也不知由何止,只是这看似随意游走的思绪却都不自觉地避开了一个名字。</p>
“唉。”胡圭辰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随着夜风向着远处飘去,渐渐消散于厚重的夜幕里。</p>
想了这般久,头也重了,心也累了,漫无目的地看着夜空,却发现夜空竟是这般的广袤无垠,一眼望去竟似没有边际,或许是真的没有边际呢。夜幕上,星辰是这般的渺小,就是眯了下眼睛便会漏过许多,明月也大不了多少,与今晚所用的碗具又能相差多少?胡圭辰不觉坐起身来,望向山脚下如黑点般的人影,心中想道:“我便是坐在此处,山下之人已如蝼蚁般渺小,若是我坐在山顶,亦或是临虚御风驰骋九天之上,那地上之人更是微不可见。苍天观之想必便是如此。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若是真有苍天,说万物是刍狗岂不是高看了万物,说不定在苍天眼中根本就没有万物。我又何必常被过去之事所扰。人生天地间,岂不如水中蜉蝣,沧海一粟,你思及如此之多,伤春悲秋,时时哀哉痛哉,又有何人在乎,到头来不过苦恼了自己。况且人比之朝菌蟪蛄又有何异,短短数十年放之于天地之间不过眨眼之事。大丈夫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求的便是个心安通透,我便是我,与他人又有何干?”</p>
心中所念至此,胡圭辰猛觉一阵通透,浑身上下有着从未有过的舒适,便是那日被打通经脉也不及此时之畅快。当下纵声长啸,体内真气鼓荡,啸声格外浑厚,直震得人双耳嗡嗡作响。</p>
“谁啊,这大半夜的在这鬼叫,扰人清梦。”一声抱怨从不远处传来,胡圭辰闻着人说话,想到是自己的不是不禁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当下开口道:“在下不知兄台也在此处,打扰之处还请见谅。”</p>
“算了算了,反正我也是睡不着,到这来吹吹风。”那人又说道。</p>
“既然兄台也没睡意,不如讲会话?”</p>
“和你一男的有什么好说的。”</p>
胡圭辰笑着摇了摇头,继续躺倒在地上看着漫天星辰。</p>
“不过我这有酒,过来喝两口?”那人忽的说道。</p>
“兄台有邀,在下乐意之至。”胡圭辰笑道,自从方才想通之后,整个人都觉得轻松随意了许多,再看这一切都不免淡了几分。</p>
“给。”那人喊了一声,随即一壶酒从他那抛了过来,胡圭辰眼疾手快,手掌拍地翻身跃起接住了酒壶,酒壶颇大,约莫能盛三四斤酒水,且是铁皮所制,所以那人才敢随意扔出,此刻拿在手中晃了晃酒水还剩大半。</p>
胡圭辰仰头饮了一大口,咂了咂嘴道:“好酒,好酒。”</p>
那人听言不屑道:“这算什么好酒,不过是最劣等的烧刀子罢了。”</p>
胡圭辰笑了笑不与他争辩,又饮了几口后反手将酒壶抛了回去,开口道:“在下借花献佛,敬兄台一杯,深夜能与君共饮,荣幸之至。”</p>
寂静的夜色中只闻咕咚咕咚声不绝,应是那人在纵情痛饮,不一会声音便止住了,那人道:“在下李自成,这夜深苦恼难以入睡,不知你又是为何在此。”</p>
胡圭辰接道:“在下胡圭辰,说来惭愧,这些日子始终被一些情感之事所困,是以无眠来此。”</p>
“男女之事有什么纠结的,喜欢便将她娶了在一起,不喜欢便离得远点不要相见,苦恼些什么。”那人随意说道。</p>
“兄台说的是,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直到方才我才看破了些许,心中也得以安宁了许多。”</p>
“就是,这等事没什么好多想的,快刀斩乱麻,愈简单愈好。”</p>
“那不知兄台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可否说来一听。”</p>
“唉。”李自成长叹一声,“我他娘的jiāo yǒu不慎,本来我好端端的在银川做驿卒,虽然没什么前途可至少过得去,每天悠哉悠哉的好不惬意。谁知道我一同乡好友觉得过不下去想去投靠义军,自己一个人就算了还想拉着我一起去,你说我他娘的能答应吗。”</p>
胡圭辰笑道:“当然不能了。”若是换做自己每天能有个清闲日子不用考虑其他,鬼才愿意离开。</p>
“这就对了。”李自成又喝了几口酒,嗓音也变了许多,“我他娘的当场就拒绝了他,那小子也没说什么,笑嘻嘻的走了,结果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他,他妈的竟然以我的名义去当地一个文举人家里借了二十两白银,自己倒是躲得远远的,文举人见不着他人便来找我要钱,我一个小小驿卒哪有那么多钱,被他当场给捉了回去一顿毒打,后来见我实在没钱又将我打了一顿给放了。我他娘的能受着等气?”</p>
“还算那小子讲点义气,见我被打重伤过意不去前来看望我,当天夜里随我去那文举人家把他给杀了。这杀了人,后路全没了,只能随他到了此地 投了义军。”</p>
胡圭辰无言回他只能叹了口气,李自成听见叹气又道:“本来我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过我的小日子就行,可如今到了这,脑袋都别在了裤腰带上,我他娘的,你说我气不气,还睡他娘的什么睡,一睡着就想起之前的安逸日子,醒来之后只能更气。”</p>
“李兄既然不愿在此,改头换名去远点的地方做点生意不也挺好?”</p>
“我倒是想啊,可身上一穷二白的,只能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呆着。”</p>
胡圭辰笑道:“我身上有钱,分你点如何?”</p>
“这他娘的感情好啊。”李自成醉醺醺道,“可你我非亲非故的,干嘛给我钱?”</p>
“付你的酒钱。”深更半夜能与人把酒相谈已是快事,钱财本乃身外物,够用就行,若能眼前这位仁兄一把岂不是美事,胡圭辰也未多想,从胸口摸出五两黄金抛了过去,“这些钱够了吧?”</p>
又听到李自成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是在摸胡圭辰丢过去的金子,过了好一会才听他道:“胡兄出手好阔绰,这笔买卖兄弟我可是赚的很呐,不后悔?”</p>
“后悔?什么是后悔?”</p>
李自成朗声道:“好,痛快。等在下日后赚了钱,定当十倍奉还。”</p>
胡圭辰笑言道:“好,那我就等李兄他日大富大贵了。”</p>
“借你吉言。那我就先走了,回去之后盘算盘算好后明天便他娘的溜之大吉,去发我的财去。”</p>
“李兄走好,一路顺风。”</p>
“告辞。”李自成大喊一声,随后只听他哼着小曲向山下走去,不多久就没了声音,两人从头到尾未见一面,倒也有趣的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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