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独木舟由西向东顺流而下。</p>
混浊的渭水敲打着船帮,木橹吱吱呀呀,水声潺潺涟涟,单调而连贯,让人昏昏欲睡又浮想联翩。</p>
樛树光秃秃地佇立在河边,三三两两,迷迷糊糊,相互间既有灵犀又互不往来。</p>
独木舟所到之处斜斜地拉出一**长长的细浪,像无数个“坎卦”的卦象挤在一起,推船前进的同时又离船而去。樛树的倒影在涟漪中液化了,扭扭捏捏地荡漾,扭扭捏捏地轮回。</p>
一只雎鸠飞过,米huáng sè的羽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特别扎眼,飞往远处的河中沙洲。</p>
西伯昌又梦见雎鸠了,行冠礼后他老是在梦中见到雎鸠。</p>
梦中的雎鸠永远是鲜艳的米huáng sè。</p>
雎鸠在梦中从来不叫,微闭的嘴角看上去像是在微笑,细细的眼睛凝视着,总是那么含情脉脉。</p>
西伯昌在梦里认真了,也凝视,鸟儿忽然变成了人,一个穿了米huáng sè衣裳的大姑娘,眼睛水汪汪的,会说话的。听不清她的话,西伯昌竭力凑上前去,同时拉长了耳朵。</p>
可是梦往往是不遂人愿的,正当无中生有时忽而又有中变无了,就像在河边看倒影,看到的自己永远和自己是对立的。每次梦到这儿西伯昌总是伤心不已。</p>
更让人伤心的是终于听到声音了,那是一种刺耳的声音:“嘟…嘟…”,只是单音,没有和声。</p>
西伯昌起身了,十分懊丧地推开了窗,外面的嘈杂声立刻传了进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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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西伯昌大婚的日子,周南城的人早在几天前就已亢奋了起来。今天是正日,情绪自然更高涨。天刚蒙蒙亮,要去迎亲的人在城南的侯府大院里集中待发。</p>
“嘟…嘟…”吹手老妫在试笙;</p>
“咚…咚…”鼓手小姜看师傅有了动静赶快敲了敲大鼓。</p>
这是迎亲队伍预备出发的xìn hào,相当于田径赛场裁判喊的“各就各位”。</p>
“元宵组准备好没有?”西伯昌的妈妈太任在查岗。</p>
太任五十岁不到,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背驼了,嘴也有点瘪,嘴角边放射性的褶皱纤毫毕现,左右对称,和眼角的褶皱又上下呼应,呈现出以鼻子为中心光芒四射的格局。</p>
这位中国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妈妈牙齿掉了,说话有些漏风。这是典型的慈母嘴巴,一张嘴就能让人感觉到谆谆告诫或苦口婆心。她问了一遍没有听到回音,嘴唇蠕动了一下:“元宵…”</p>
“来了。”一溜烟跑来十八个背着大竹篓的小伙子,竹篓里全都装着隔夜搓好的糯米元宵。</p>
“莲心组准备完毕。”同样背着大竹篓的一个大块头跑到太任跟前立定。</p>
“红枣组可以上路。”一个鼻头长得像红枣的高个子弓着背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p>
太任挨个掀开竹篓查看,每看一次都要踮一下脚,脚上一用劲免不了牵动面部神经,嘴巴抿得更紧。这种表情很难说得清是满意或是失望。第五十四次踮脚后她终于站稳了脚跟,神态严肃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也就这样了。”</p>
这是三千多年前轰动中原的一场婚礼。</p>
新郎姬昌,二十岁,当时最年轻的诸侯——西伯侯,也就是后来大家熟知的周文王。</p>
新娘子规公主,是大商王朝第一千金,商王帝乙的大女儿,芳龄二八。</p>
《诗经大明》对这场婚礼有详细的记载:大邦有子,俔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不通丕,大的意思。)</p>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据说是根据乐调来分类的,说白了就是地方土风、宫廷雅乐和祭祀歌辞的三结合。《诗经大明》是大雅,就是周王朝的贵族大夫在宫廷上的拍马奉承之作。雅是雅了,但有粉饰之嫌,这和后来的汉赋相似,往往华而不实,虚有其表。</p>
这场婚礼还有个专门的称谓——帝乙归妹。(“妹”是女儿的意思,用不着奇怪,日语中女儿还写成“娘”呢。而日语是从中国传过去的。)</p>
“帝乙归妹”这个词是西伯昌后来写在天书《周易》里的,就是商王帝乙嫁女儿的意思。</p>
事情落到了《周易》里边多多少少就有了一份神秘和诡异。</p>
帝乙归妹能“文定厥祥”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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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伯昌从侯府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脸上也挂着一丝诡异。</p>
脸颊虚虚的,眼皮红红的,羊皮大袍子斜挂在身上,看着闹哄哄的人群居然伸了一个懒腰。</p>
“快去换衣裳。”太任走过来低声叱道,同时在儿子的臂上用力一推。</p>
太任对儿子的低叱很严厉,但从露风的唇间送出的却是慈祥。这份慈祥全落实到那一推上。用劲越大,用情越深。这和后人说的“打是疼骂是爱”如出一辙。</p>
太任接着转身又朝大院门口喊:“小散宜,把马车赶过来,马上要出发了。”</p>
小散宜是西伯昌的童年伴读,大名叫散宜生。他把一张绣有“囍”字的大红丝帛挂上了车舆。听到昌妈妈这边喊,高高兴兴地喊了声“中”,坐上御手位,缰绳一抖把喜车赶了过来。</p>
西伯昌听到“马上要出发”,知道事态到了要紧关头,很不情愿地转身进门去换新郎装。</p>
侯府的正门有根高高的旗杆,上面飘着一面彩色凤凰旗。旗旆飘飘,旗上的凤凰似乎在用劲挣脱束缚要上天凤鸣。</p>
侯府有十几排平轩,中间隔着几个院子。和大户人家不同的是侯府门前的台阶特别高。</p>
高高的阶梯不动声色,静静悄悄地铺排出了让人仰视的高贵。</p>
西伯昌身着玄端,胸前悬了个大红球从台阶上走下来。还是无精打采的,静</p>
静悄悄地把高贵踩在了脚下。</p>
要到更高贵处迎亲了,将来…</p>
迎亲队伍排成了长条,鼓乐震耳。</p>
太任对儿子说:“提起精神,脸上要笑。”要儿子笑,她却板着脸。脸上的褶皱更深刻,不怒而威。</p>
西伯昌说:“还没到点呢,现在笑完了,到时就笑不动了。”说完又打了一个呵欠,懒懒地往台阶下走去。</p>
太任伸手拉住了他,耳提面命:“记住,看到她爸要笑,必须的。”</p>
西伯昌揉了揉眼睛说:“昨晚练了一宿,笑的姿势全都妥当了。”</p>
太任不放心,目光炯炯地说:“肉不笑光皮笑和由内而外的笑是不一样的,一看就是装的。”</p>
西伯昌嗫嚅着说:“我练的就是把装出来的笑笑到看不出是装的,练了八八六十四遍,否则会这么累吗。”说完下了台阶跨上马车。</p>
散宜生随手挥出马鞭,“叭”的一声,整个迎亲队伍都给鞭策了。</p>
鼓、锣、笛、笙齐奏,一片喜庆。但天色阴湿昏暗,西伯昌依然打不起精神。</p>
一百辆迎亲车驶出了周南城东大门,驶入了一片浑沌之中。</p>
仲春的清晨寒意料峭。天地间一片雾蒙蒙,山和水,树和人都在雾里。</p>
西伯昌在这样一幅水墨画中打了一个冷颤,蓦然回首,妈妈依稀在台阶上挥着手喊:“要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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