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p>
杏芸,紫石分手回家的前一刻,向东方匆匆赶到“宴春门”园中的石条旁,熟练地拿起剪刀修剪圆柏,伊林倒了桂花酸梅汤在一旁侯着,照例前天是约定的修盆景日子,向首次失约,她把杯子送到他胸前,含着微笑示意他先喝点,他微微站直身子,喝了口,顿感桂花香气溢满口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来个舒缓点的曲子。”伊林应声进厅翻轩拿箫。</p>
这二天,向东方为了那二笔即将到期的流动资金,连着二个白天跑银行未果,头一天上午,财务处苏处长像往常那样去厂开户行:gōng háng城中分行信贷科bàn lǐ贷款事务,没想被回个干脆,原因是尚有余款未归还,且企业出具的抵押物有品质质疑。这是总厂第一次被定点国有银行拒绝信贷,凭苏处长多年经验,请厂长或局长出面,局长与行长打个招呼应该问题不大。结果陪着向东方在行长办公室门口站了整整一下午,未见分行长人影。苏处长参谋道:“gōng háng关系不硬当,明天考虑换其他行吧,局里与建行关系一直不错的。”当天晚上,何局长请了刚任命的市财政局梅局长,建行城北分行徐行长,厂里则由向东方、苏处长、王平洲、梅宝几人作陪,意想不到的是,梅局长在宴会一半时,还把在隔壁牡丹厅参加宴会的明君请了过来,明君升任副市长的任命已经下达,专管全市财政、城建一头工作。</p>
徐行长答应给总厂贷流动资金毫无悬念,晚宴结束后,王主任悉心安排市长局长们在古朴素雅的里间打桥牌,请向东方独送梅宝回家。在那个晚宴上,向东方明白两点,一,于公,他今后的工作成败取决于资金,不管是流动资金,还是项目资金,总之,没了资金,他啥事也办不成。二于私,梅与何二位局长正撮成他与梅宝。如果自己不积极,不配合,这些重要的人脉将严重影响融资进程!此刻,他一边陪着梅宝漫步走出饭店大门,一边默默地把遇见梅宝的点点滴滴在脑中过了一遍,企图找出她无意于他的种种,这样,他就可以不因为梅宝而影响银行关系,又可顺水推舟地推掉和梅宝的这层关系。毕竟,梅是她们夫妇心头宝,绝不会做小梅不愿意做的事情。</p>
其实,在旁人眼里,梅宝爱慕倾心向东方已是个事实,且早在梅宝刚进厂初次见到向东方起就开始了。</p>
车子开到汤巷口,向东方为她拉开车门,这在90年代初期很少见的绅士行为,梅宝就是喜欢他身上这种与生俱来的谦谦之气,及儒雅帅气的风度,朦胧月色下,她轻轻挽着他,温婉地侧头问道:“向……东方,刚才你知道明伯伯叫我过去作啥?”向东方只想着甩开她绕进胳膊里的手,他停止行走,面对着她,手也就自然分开了,温和礼貌地:“作啥?”梅从小手提包里拿出二张票:“喏,二张戏票,明天晚上省曲艺学院来苏演奏,‘江南丝竹’专场,这张给你。”向本能地退了二步,梅见状迟疑着说:“我爹爹……”向马上接过票:“好,一起去听听。”不管她爹爹怎样讲的,他都不想听。他想:如果要奉献自己的感情来换取人脉,再用人脉来获得贷款,那算什么?不管如何,听一场“江南丝竹”权当一次文化体验吧。</p>
宴春门里,伊林吹完《宫秋月》,向东方似乎暂却忘了这二日的诸多烦心忧事,拿过那杯桂花酸梅汤一口饮尽,还破天荒地咂了咂嘴,“这一年前的桂花还能如此香郁甘甜,手段不错,应该不是你酿的吧?”她笑着:“不告诉你,哎,几日不见,饮汤习惯也改了,当啤酒饮而已,一杯饮尽。”向东方顺手收拾好周围工具,摆放好所有盆景,俩手习惯性的想往裤兜里插,一想,手没洗,又把手拿出来,严肃地迎着翻轩下走来的伊林,向:“伊林,你饥不饱食已经有段时间了,到底遇到了什么事,今无论如何告诉我!”伊林看他神态,便把明君弟弟,弟媳,找她索要母亲长途diàn huà号码,要求推翻契丹古钱币树的原赔偿方案,改成索赔价格同市场升值捆绑一起计算的方案告诉了他。向东方吃了一惊,他错略估算这类契丹古钱树时下大约的价格与原定赔偿价相差了好几倍。他欲问:你替你母亲答应了她们夫妇要求,又觉已没必要了,按着她的脾性,“答应”是肯定的事,一定瞒着她母亲慧慈,自己承担。在母亲跟前逞能、与在世的姐姐争夺“母爱”是伊林最珍贵的情感追寻。如今姐姐不在了,但他知道,她仍感受不到杨娲曾经拥有的那种母爱,虽然慧慈尽着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爱护着这个小女儿,却不知伊林的内心与她始终隔着一层即薄又韧的轻纱,虽然透明但不破,融化不了。没有了亲爱的姐姐,独享“母亲的爱”没能让她增加丁点兴奋,情感世界更落寞,在他看来那层纱似乎更有韧性了。</p>
上天给了伊林超群的灵胎,清奇的骨格,也让她的亲情情感世界里永享孤独,敏感聪慧的她,本能地处处掩饰她的这种孤独情感。因为父母一些特殊原因,疏忽了她的具体生辰日子,他们不允许舅公及家人在每年3月份提及过生日一事。</p>
记得她十四岁三月的一天,秦公在家摆了一桌家宴,看到最后一道主食是“生日面”时,伊林悄然走出了客堂间,当时向氏父子在被邀之列,他追到园子尽头那块布满青苔的诸色太湖石时,见她回头急言厉色地冲他吼:“回到你的席间去,不许靠近我!”他怜惜地望着她:“我想陪陪你…”她回他:“孤独也蛮好,毕竟是少数人,大多的人是幸福的,我,我情愿受尽人间六苦,那怕变成丑陋无比的人,也要来换取加入大多数的行列。”只见她一面说着,一面目光滢滢地望着向东方,头向上昂着,如果她有正常泪腺,此事肯定泪如雨下,他试图走上前,被她厉声道:“回去!”向东方知道,她不是在乎生辰的庆与不庆,而是渴求能享受这人间最宝贵温暖的爱。</p>
向东方看看他那只带有夜光功能的美国产飞行员表,十一点了,享受完嘴里的最后桂花香味,准备离开,饭间的diàn huà铃声响了,忙说了句似乎“废话”的话,快去,定是你母亲!这diàn huà自安装二月来,除了当天试机时钟汉来过一次类似问候的diàn huà外,其余均是慧慈打来的,且很有规律,每周二次,可今晚在园子中央,向东方隐约听来,伊林操着普通话讲话,不会是与她母亲通话。</p>
他莫名地不安,站在园子里那棵紫藤架下,呆呆地等着,她从吃饭间走出来了,隐隐月光下,但见她沉着头,似无处可躲一般的窘迫之态,局促地来到他跟前,一抬头,竟是满脸腼腆的样子,擒着羞涩的笑,说,是高翔打来的。向东方第一次看见她的这种因羞涩而散发出的迷离朦胧的美,犹如当下这一轮皓月,更显怡情妩媚,他不安,嫉妒,深深看着她竟一时无语,好在伊林毫无察觉,羞滴滴地轻声讲:“高……来diàn huà是说伤已经好,过几天来苏开会,约我…”顺便把那天晚上和高翔在沧浪亭的所遇通通讲了出来。向带着浓浓的醋意:“他为你生生挡那九节棍,你……是不是——心痛?”她低下头,轻轻“嗯”了声,他不死心又问:“是过意不去,感觉麻烦别人了,欠别人了,还是纯粹感觉心…痛?”她抬起头,认真想了想:“都有”她看他仍等着明确答复,又加了句“后者是主要的”随即又把头沉了下去。向说:“这次高总来sū zhōu开会,尽量不要答应再约会,万一碰上意外,就不好了,毕竟高总管着这么大一个a集团呢!另外,晚上出门必须告诉我或杏芸,阿,记住了?”她顺从点点头,记住了。</p>
向东方躺在床上,脑子里一会是伊林的古钱树价值计算,一会是伊林接到高翔diàn huà后的羞涩样子,更或是伊林那天沧浪亭遇险的情境,辗转反侧,竟是一夜未合眼,近来为了筹集总厂资金,项目落实等问题,常常失眠,今是一整夜未曾合上眼尚属头一回。当然,他未料到,从此,因为企业和伊林的事,几乎夜夜失眠,并直接导致患上严重的忧郁症。</p>
在总厂,乃至当时所有的大小国企,办公楼里的各个科室忙闲很不均的,有人几乎从上班前开始到下班后若干小时一直处在忙碌的工作状态中,当然,这是少数人,像向东方,卫有才,陆杏芸这样的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人在一杯茶,一张报纸中混过一天的上班过程。厂部办公室王平州,梅宝,金伊林等均属前者那帮人,不但工作勤恳,还效率极高,能力超群,在九十年代初的国企实属不易。</p>
今天是周三,昨天晚上高翔打diàn huà给伊林,说小郑下班后会来接她去吴县“绣谷”,邀请她出席a集团晚宴。</p>
虽然东哥哥刚嘱咐过,不许再打扰高,但伊林一听diàn huà那头独特、充斥着yòu huò的男性语调时,竟立即答应了,莫名地兴奋,第一次盼下班的时间早早到来。上午她去隔壁厂长室看了两次,向厂长照例没在办公室,去了建行行长那里。下午回厂后,因为xiāo shòu报表显示当月xiāo shòu收入大幅下降,且均是成熟产品的销量大幅下降,向意识到问题特别严重,立即召开有关科室开会,直到下班,还在会议室议论着呢。</p>
伊林决定按着说好的时间到渡僧桥,小郑的“皇冠”已停在那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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