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啥住不惯的,就算是再孬的房子迈,也总好过在荒郊野外住一宿噻!你说是不是嘛?”
晓欧没想到李梅刚走,张老头就变了态度。心里不觉有些诧异,只不露声色的看着他回道。
张老头却再不理他,顺手从衣服口袋里摸了个精致的铁盒出来,从里面抽了一张裁剪得整整齐齐的烟叶放在腿上,又极小心的合上盖子,把铁盒轻轻放回口袋里后,这才拿起腿上的烟叶,双手牵着拿到嘴前抹了口水,在手心里搓成根手指般粗的烟卷,慢吞吞地取了竹制的烟杆过来往里面塞。
晓欧见他终于停了下来,以为他要回自己的话了,谁知他却“噗”地一下划燃火柴,点燃了烟斗里的烟卷,微闭着一双老眼长长地吸了一口。他嘴里包着的口水便随着吸力在空荡荡的屋里发出“咕噜咕噜”抽水般的声响,良久,才又满足地吐了出来,满屋便都弥漫着昏黄的烟雾和呛人的叶裹皮的味道。
他似乎是舒服得很了,才睁开一条眼缝,开了口说:
“荒郊野外是不收钱的,我这屋头孬得很不说,吃住一天还要收你一百块,花钱买罪受,你说你图的个啥?”
“你怕是在吸鸦片啰,这么享受!”
晓欧见他慢条斯理地整了这么久,才想起回答他的话。而且自己一番好心,却换来他不停的讥讽,一时气不打一处来,便不接他的话茬,自顾自的说道。
“嘿嘿嘿,我这辈子对啥子钱财,富贵都没得兴趣,唯独好这一口。
吸鸦片烟也好,抽叶寡皮也罢,各人把前面的功夫做足了,再一把火点着。一吸一吐之间,那才叫个酣畅淋漓,痛快得很!不像你们抽的纸烟,都是人家机器整好了的,也没费个周折,拿出来就抽,没球得啥意思,也吸不出个味道来!”
张老头不屑地说。
“哦!也是这个道理。”
晓欧似乎明白了张老头话中的意思,暗自责怪自己的无礼,便喝了口茶赞同道。
“走吧,我先带你去看房间,完了出来吃稀饭。”
张老头过足了瘾,起身背着双手往前头走。
“哦,要得。”
晓欧答应着跟在他后面,心里却觉得凭这老头的精明,不应该是个贫困户,只不知李梅她们为啥把自己安排到他家来。
“你这两天就住这里吧,赤贫人家,只有这点家当,莫嫌弃哈!”
张老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穿过堂屋,来到里面的一间已收拾干净的屋子里说。
“嘿嘿嘿,你就别取笑我了。房子嘛,不过是用来遮风挡雨的,况且多好的家具放在这屋里也不协调,这张竹机和竹椅跟那张竹床倒是绝配。我也还从没睡过竹床,今天算是开了眼界,挺好,挺好!”
他打量着房间里的布置有些惊喜的说。
眼前这不大的房间里一张做工精致的竹床迎门而放,床头边开着的窗户,也是沿袭古法,采用已不多见的上开式结构。
楠竹打成的花窗底边,被一根细竹棍斜斜的撑着。菱形的窗格用刷着桐油的白纸糊了,透出淡黄的亮光。若是再弄点蚊帐纱帘啥的,倒像是古时少女的闺房。
窗下竹机边沿放了一盆好似刚栽的兰草,花瓣上稀疏的雀斑虽已颜色变深,仍散出阵阵清幽的纯香。
他走到竹机前的椅子上坐了,放眼望去。
窗外的河水,绵延的群山便在眼前铺展开来,春天的绿景立时让他目不暇接……
“独自凭窗无个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他到真觉得要是这时手边有本古籍临窗而读,怕是比朱淑真写这诗时的心境更要春光明媚一些。
“怎么样?对你这间屋还满意吧,要不再读两句诗来我们听听!算是报答我和春兰早上的一番辛苦收拾。”
李梅跨进屋来,站在张老头旁边。见他一脸沉醉又在吟诗,就笑着说道。
“我是说像是走进了少女的闺房嘛,原来果真是你们来布置过的。至于诗嘛,我也是读之甚少,**尚可,却羞于见人啰!
这间屋采光和视野都不错,你看窗外的河与山,还有那碧空如洗的蓝天,这种景色在城里当真是看不到的。久居此屋只怕我会失了斗志,如那梁上恋窝的雀儿,乐不思蜀了!”
晓欧笑着赞不绝口的说。
“小老弟当真是与众不同,老汉我羞愧不已,羞愧不已哟!”
张老头突然就悲呼着奔出门去,多远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他怎么了,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晓欧惶恐地看着李梅问道。
“你刚才的话,可能触动了他,我看他是有些感悟罢了。没事的,他一会就好了。
你不知道,他原本是省里最年轻的高干,文革期间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我们这里。来后不到一年,老婆误听传言说他死了,伤心欲绝之下便跳了楼,得了个畏罪自杀的名声。孤苦无依的女儿受不了周围人们的羞辱和歧视,也在第二年跳了河。
老头和妻子感情很深,又钟爱独生女儿,听见这消息的当晚便跳了清溪河!被村民们救起来后,又几度痛不欲生的去寻短见。
多亏了这屋的主人刘婆婆,几次三番的将他救回来,顶着人们鄙夷的眼光和不屑,端汤喂饭的默默守在他身边。老头想通后,感念刘婆婆的心善仁慈,便同她结了婚,只是一直都没有小孩。刘婆婆的父亲原是周围十里八乡有名的篾匠,在他婚后便将这门手艺传给了他。老篾匠知道他早晚还会回到城里去,也没指着他靠这门手艺养家糊口,只当他学会了能排解一下心中的苦闷,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可谁知仅一两年的时间,他便学了个通通透透,连老篾匠都自愧不如,逢人便夸他这个右派女婿非寻常人也!”
“哎!我还常常哀叹自己的不幸,听了他的遭遇,才知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当真是太多,我还算好的了!谢谢你给我讲这些。”
晓欧听完感叹着说。一双手抚着身前的竹条机凝视着又说道:
“也是哈。难怪我一进屋便被这竹床,竹条机的精致美观所吸引,这几根野竹编就的物事,当真非俗物可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