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福走亲戚一连热闹了七日,众人刚刚缓了口气,街市上的商贩又轰开灯市,每家门首都悬有灯,除过寻常纸画样式的,还有琉璃云母水晶之类,更是精致细巧。
而那灯上各种人像花草看的众人眼花缭乱,流连忘返。有流着鼻涕舔着手指的小孩子也有头戴着帷帽已经掀开而不自知的女孩子,更有垂垂老矣佝偻着背啧啧惊叹精美手艺的老人。
一时之间买灯的,卖灯的,观灯的络绎不绝,摩肩接踵,车马喧嚣。
又有小贩扛着插在稻草扎上的冰糖葫芦。山楂的,橘瓣的,苹果的,里面加核桃仁,黑芝麻糊种类繁多花样百出,高高的穿梭在人群里面。
身后跟着一溜串流哈喇子的小孩子追着跑,眼巴巴的望着冰糖葫芦,恨不得那小贩脚下打个绊子,能把冰糖葫芦绊下来。
而街市外的人家则是另外一种热闹,新春伊始家家便挂红灯笼,到了十一,富贵人家更开始通宵燃灯,至十三夜,则家家灯火照如同白昼。
十五,属元宵佳节正日子。因着府里搭戏台子听的有些乏味,喧闹了好些天人有些困顿,这日林老夫人便撤了戏台不想大过。
苏合和林佳芷林佳茵姊妹留在松鹤院正厅吃着饭,鸡鸭鱼肉吃的腻了端上来的便没有操上几筷子,反而是切成条的鹿脯,表面炙的微焦,又匀刷上蜂蜜,变成了金黄稍红的颜色,令人食指大动。
苏合怕积食不敢贪多只用了一小碟,林佳茵倒是大快朵颐,筷子使得又准又快。
饭后,丫鬟们鱼贯端出松榛,桃杏、瓜仁、栗枣、楂糕、苹果、凤桔、橙片、杨梅等小吃。林老夫人的好意谁也不曾拒绝,便又撑着吃。
到最后,几人都有些不克化了。
“是我的不是了,傻了不成就让你们使劲儿吃了。”林老夫人喝了杯烫酒,略有些醉意。玉珠小心的将她衣袄上的扣子解了几颗。
“奶奶说什么话,我们恨不得多长几个胃,将这些东西都吃了去。”
林佳芷捏着帕子擦了擦嘴巴,柔声笑道。
林佳茵虽然对林老夫人有些怯意。但也附和着说道,“是太好吃了。”
“馋猴儿…”喝了酒的林老夫人不再那么威严,反而有些寻常祖母的可亲了。
但尽管如此,几个孙女仍然是恪礼不敢多加放肆。
“这日府里没甚热闹,你们小姑娘一年也只一次得趣,去外面转转吧。也好消消食。”林老夫人笑着说道。
竟然是让她们出去转灯市啊,虽说元宵这日众府管的不严,但是也没有光明正大就让姑娘们上街去溜达的。所以林老夫人话一开口,几人都诚心的笑了。
她们是不知,林老夫人也有思量,这一年可能是她们当姑娘的最后一年了,或许明年她们将作为新妇在夫家就肆意不得了。
见林老夫人捂着嘴张了个哈欠,知道她是困了,几人极有眼色的行礼将退下去。
苏合正走着,安嬷嬷却叫她一声,“姑娘将东西落下了。”
苏合疑惑,转而呀了一声,“真是啊,我太糊涂了。”说着就跟安嬷嬷往屋里回去。
林佳茵瞥了眼不再理会,出府机会难得,她归心似箭就要收拾东西玩去。
林佳芷看了眼苏合离开的方向,脸上平淡仿佛那日和苏合起了冲突的人不是她了。
夏榛垂着头立在原地以为她等着苏合出来,却见她移开步子,“收拾东西。”淡淡吩咐一句。
苏合走到正厅里面,桌子上的杯盘正在被撤下,林老夫人半阖着眼,脸上喝了酒有些微红,但是她睁眼清明。
不像是有了醉意,也不像是困顿了。
苏合低低行了一礼。
玉珠上前递给她一包碎银子,“除夕那日老夫人便想给姑娘的,但一忙乱就耽搁到了现在呢。”
苏合闻言就跪下磕首。
林老夫人受了礼让她起来,“你是个懂得分寸的。”这般说了一句。
苏合心跳加速,猛地看向林老夫人。
“你去吧。”
但林老夫人显而易见不想再提,让她退下了。
苏合心里惶惶,但她踱着步子不紧不慢,她眼睛看着脚底下,就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她当然不会以为林老夫人叫她进去是单单为了给她压岁钱,她的话是主要的,什么叫做懂得分寸,这不是一句夸人的话。
或者是,淡淡的警示。
将及笄的女孩子,不能有不好的传闻影响闺誉。
曾钰和她在外人看来如何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可能会影响了她的清闺。
林老夫人说她懂分寸,意思便是让她去解释,去坦白不要不明不白混淆视听。
但是,她却不能接受。她如果撇清关系,她的父亲将不会认为她还有价值,她的娘亲将会更加肆无忌惮对待自己,她在林府处境将会更加艰难没有退路。
苏合苦涩的看了眼灰蒙蒙的天穹,压抑的沉重的。她不能再抱怨累,不能再脆弱,哪怕她已经濒临崩溃边缘。
…
一路上没看人,到了二门外却看见林佳茵和林佳芷在门口。
见她过来林佳茵上前,“我们要出府了。”她捂着嘴笑,在苏合耳畔说道,“你不害怕吗,你猜你这次会不会发生意外?”
苏合每次出府几乎都有意外发生,就像个天生的煞星。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合回道,“姐姐也是。”
林佳茵就像吃了苍蝇一样,表情难以自控。
林佳芷瞥她一眼,上了车。
一路无语,到了灯市几人戴着帏帽走下来。
是真热闹,灯谜社火杂耍滚灯烟火,嘈嘈杂杂人烟浓厚。
将昏不昏,千万盏灯一瞬点亮星布珠悬,皎如白日。
众人惊呼一声,激动愉悦的心情一瞬间浮上所有人心头。
大路两旁皆是灯,苏合边走边看,灯上描绘的男人女人姿态万千栩栩如生,而花果禽虫更是趣味盎然。
万千事物聚在这一方小天地里面。
小枣正在兴高采烈的看周围小摊摆的灯谜,案几上搁些富贵牡丹花的绢扇、香囊之类小玩意儿作为奖品。
苏合看过去,众人围着两个男子在解灯谜,男子穿着一致,都是月白色的冠服,袖口一道深红色滚边,外面套着层轻薄的黑纱打扮,是国子监学生的打扮。
“快春试了,这些人心真大。”
小枣看罢热闹,啧啧感慨一句,“也不知道他们是胸有成竹还是破罐子破摔。”
“姑娘,你说对吧。这些书生啊…”又向她挤眼睛,拉长语调做些怪模样。
苏合不置可否,装作没有听见她说话的样子。
小枣捂着嘴笑,“哎呀这些人都出来了,说不定曾公子也出来呢。”
这般打趣。
一道冰冷的目光斜射过来。
苏合似有所感,扭头看见林佳芷眼里阴冷,直勾勾的盯着小枣。她立在商铺旁边,那商铺门首悬的灯在她背后照着,她背光脸色晦暗不明。
“别说了。”
苏合开口打断小枣的话。
“姑娘脸是红了吗?”小枣还要嘻嘻哈哈,凑过来就要看苏合是否害羞了。
苏合叫,“姐。”
小枣一愣,朝林佳芷方向看去。
“我们自己转转。”
说完就转身,顺着人潮走。
那句话不是问林佳芷可不可以,而只是告知她自己要一个人走。
林佳芷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但林佳茵没看到,她用手肘捅了捅林佳芷的胳膊,咯咯笑着:“妹妹越来越威严了。”
林佳芷拨开她的手,也径直向前走去。
得…这也是一个任性的。
林佳茵立在原地,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搞什么啊!”她大喊一声,气鼓鼓的扯着红芍自转去了。
…
苏合跟着人群无意识的被推着走,忽然,前面有人开始哇哇惊呼,人群一阵骚动。
小枣如临大敌紧紧的护在苏合身周不让人冲散了她们。
“姑娘我们要不要去那里,那里人少不会挤…”小枣大喊着,生怕她声音淹没在人群中苏合听不真切。
苏合没有开口。
小枣一抬头,印入眼帘的是星星点点的孔明灯,高高低低徐徐上升,璀璨夺目如同一条星河。
喧嚣的夜色添加了浪漫的绮丽。
她由震惊转为欣喜若狂也只是在一瞬间,嘴巴张开眼睛一动不动,不说话了呆呆的就看着这难得的一幕。
苏合也仰着头观望,孔明灯里呼呼的火声仿佛近在耳畔,她看着灯火,视野一片模糊。
在哪里,也曾遇见过这场星辰璀璨,在哪里,也曾感受过这种人世繁华。
骤然,她心一缩,突然于星芒中看见远处黑黢黢的有棵树。
她下意识撒腿就跑,逆着人潮,艰难跌仆。
明灯在她身边缓缓升起,耀眼的光芒使她片刻失神,看不清前面的路,那颗树。
忽然,有一盏灯,从她脚边擦过,她惊慌下意识趔趄一下,撞向前面一人。
鼻子正巧碰上了那人的背,疼的她眼泪都快要流下来了。
“对不起。”
她喁喁细语,捏着鼻子就要往前继续跑,那人却不经意转了过来。
她脚顿住,下意识仰头,那人戴了个傩戏的面具,借着光,露出了一点儿下巴,与一小段交领的玄色常服。
他略微垂头,没有开口。
但苏合就像是定在了地上,她张开嘴唇,身子紧紧绷紧。
是她内心在剧烈的跳动,一种又酸又胀的感觉令她愣在了原地,难以维持理智。
身边孔明灯一盏一盏放着,照亮了男子身上的衣裳与裸露在外玉白的肌肤,但随即又暗了下去。
空气里头,除了硝烟,香薰,还有淡淡的,几乎闻不出来的木质香调。
嘈杂,人声,光影错综交织,但她的眼里,除了她与这个男子,所有一切皆是是虚幻。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栗,像是有人给自己内心点了一把火,熊熊燃烧着。
她瞪大眼睛,只是呆呆的看他。
男子脚步移了下,已是要经过她了。苏合忽然仰头,她的头顶,擦过男子的肩膀。
刷…
等苏合反应过来,她已经下意识抓住了男子的袖口。
这一瞬间,她头上帏帽滚落脚下,白纱挡住眼帘褪去如同浓雾从眼前散去。
男子的脚步顿了顿。
苏合泪流满面,酸涩的难以自持,她名为理智的弦骤然断了,知道所有事情后她独自坐在暗夜里焦虑的痛苦放大,她的脆弱撞击着她无时无刻强加给自己名为坚强的自欺欺人,她自香积寺以来故作淡然的面具破碎齑没。
她崩溃了。
她终究是脆弱的,胆怯的。无情令她成长,但是她内心早已腐蚀千疮百孔。
“不要走。”
“我的心告诉我,它不想让你走。”
她开始哽咽,说不清道不明开始低泣。
她以为,她不再有那种冲动了,她以为,她真的对于寻找三世的他没有感觉了。她放任自己无情自私利用…
但她的心,现在又被填满开始怦然跳动。血液又在肌理里游走,她不再怅然若失不再浑浑噩噩不再强忍着坚强其实早已经是狼狈不堪。
苏合手拽着男子的袖口微微发抖。
她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
男子沉默,头颅微垂,虽然苏合看不见他,但是她知道,他在看她,静静的看她。
万千繁华没有你,终究一片凄凉。
她是行尸走肉,她是孤魂野鬼。
男子缓缓的将手抬起,修长的指,搭上面具。
苏合又抿唇,瞪大通红的眼睛,忍不住浑身颤抖。
身边人潮川流不息,兴奋尖叫此起彼伏,灯火闪烁璀璨夺目,在她与他之间,骤然褪去。
面具从下而上,微抿的薄唇,挺立的鼻…
苏合心剧烈瑟缩一下,眼泪挂在眼边。
继而,漆黑的眸,冷清的眸淡然看她。
苏合耳朵嗡嗡作响,她脸色煞白一片,意识到自己还抓着他的袖口,猛的抽回来。
刺拉一声,上好的锦缎竟然生生被扯了下来。
周围人目光看过来,嗤笑窃窃私语。
她已经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是跑还是抱着头蹲在地上。
男子看着苏合脸色又由苍白变成赤红,但他还是没有说一句话,衣袖被扯了也没有皱起眉头,这世间的所有事情与他而言可有可无的漫不经心。
“方白,你看见阿离了没…”
忽然,人群里面传来声音,一个男子挤着过来,他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声音闷在面具下面但也有些不快,“你面具怎么取了?这可是你答应过的。”
“呀你,你们…”他看见形成对峙局面的二人,抬起手有些惊讶。
苏合慌张的扫了眼,男子抬起的手腕之上是戴了深红的木藤镯,但是并不显得女气。
她现在有些不安,虽然听着戴面具的男子声音有些熟悉,但是她仍然不敢轻举妄动。
“走吧。”
方灵均冷淡的开口,声音一如清冽。他侧手勾起面具,却没有再戴上去。
苏合见他不理她,一时又有些急,也不知道脑子怎么想的,伸手又拽上他的衣袖。
僵局被打破,却又形成僵局。
人群哄然大笑:
“好大胆的姑娘。”
“仔细一看挺般配的啊,郎才女貌。”
“哪有,这女的死皮赖脸,没看那位公子有些不耐烦了嘛…”
苏合面色赤红,“郡…”
方灵均淡淡看她一眼。
“哥哥。”
苏合脱口而出。
那过来的男子先是一怔,接着又哈哈大笑。
“原来是哥哥妹妹啊。”
这才看向苏合。
方灵均已经迈出步子,向前走去。苏合一动不动,瞪着眼睛看他离开。
“呀等等别走…”
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大步跟上,回头又看她一眼,“是活的…”嘀咕一声随即也走远了。
苏合呆立着,脑子里都是浆糊。猛地,她浑身一抖迈开腿跑起来但是和方灵均行走的方向相反,寒风吹过脸颊红通通的热意全冒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不是他!
苏合心里很乱,因为人很多,她跑着很艰难,嘴巴张开冷风灌进去,腮帮子有些发疼,她胸膛里难受的将要爆炸了。
苏合猛地蹲在地上。
人来人往,她视野模糊起来,身边的人撞到她身上,骂娘,骂神经病粗俗不堪入耳,她听不到了,世界里除了耳畔的嗡鸣没有其他声音。
啊!
低低一声惊呼。
“别,别跑啊…姑娘你在做什么,我一转眼看你不见了吓了一跳,幸亏找…”
“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发烧了吗?”
小枣一惊一乍,蹲下来说:“帏帽怎么不见…”
苏合摇头,她挣扎开小枣,踉跄站起来漫无目的的走着。
小枣叫她不听,便小心翼翼的跟在她的后面护着她。
周围的人三五成群还在谈论:
“方才听人说有个大胆的女孩子当众拉扯一个俊俏的公子呢,真是大胆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啧啧…”
“恬不知耻啊…”
“礼义廉耻都没有了,这种女孩子就应该是浸猪笼的…”
苏合身子抖了一下,牙齿紧紧咬着嘴唇,她看了一眼口出恶言的人。
是个年轻的妇人,长相温婉柔弱。
“我,我们回去吧!”
见苏合越走人烟越稀少,小枣有些胆怯,轻声问了一句。
她不知道苏合怎么了,但是下意识的放轻了语调。
但苏合一言不发仍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面。
“我们,回去。”
苏合开始细声应道。
小枣愣了下神,心情又高兴起来。
…
树下,有两道身影,没有站的很端正,一个人蜷着腿,一个人斜靠在树边。他们也在谈论方才众人围起来的一幕。
他们站的位置偏高,不像水泄不通的人群看不到正中心的人,他们轻易的看到了一个女孩子和一个男子拉扯的所有过程。
“真刺激啊,长安城的女孩子都这么大胆了?”
靠在树边的人嗤笑,“说的好像你不住在这里一样。”
那人回,“唉,不偷偷窜出来整天瞎子点灯什么都不知道。”
远远的,一个人影跑了过来,斜靠在树上的人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
“一纸啊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人影近了,是个小厮打扮的人,怀里抱着东西。
叫一纸的小厮没有理会开口问问题的男子,而是向树下走去。
树下的人已经走出了阴影,他单手接过小厮手中的东西,是个帏帽,被人踩了些脚印子上去。
“这,这不是女孩子家用的东西吗,还是脏的…你捡这什么?”
曾钰勾起嘴角,手挑了挑帏帽,上面还沾有女孩子身上淡淡的药味道。
“是那个大胆的女孩子的吗?”
那说话的人也走到明处,是萧石。
“是啊,刚才让他去捡了。”曾钰指着小厮说道,又拍了拍萧石的脑袋,“该回去温书了吧。”
说完就先走了。
萧石摇头,自言自语,“真是稀奇古怪…不等他们啦,说好一起溜出来玩儿我们先走会不会不大好…我还指望他们猜灯谜打败天下无敌手给我分礼物…”
“那你等吧。”
远远的,又传过来曾钰的一声。
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愠怒。
萧石讶然,随即匆匆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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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啊昨天晚上没有赶上审核,今天更两章〖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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