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公馆沿河而立,修得过分气派,却很不伦不类。
欧式的拱门雕花配中式的板门玄关,凡是昂贵的,统统招呼上,金仕河最喜欢铺张的风格。
迟榕与吴清之到时,蒋孟光已经携弟弟蒋兴光提前在此等候了。
“吴清,感情挺好啊,穿衣服都得一起商量着来。”蒋孟光出言调笑。
吴清之对此话受用,却还是堪堪说一句莫要掂对,心下想着照顾迟榕的情绪。
那边一位穿着立领制服的小厮走上请来,看过帖子,便要将他们请进公馆里去。
“迟榕,挽着我。”
吴清之伸出手来。
迟榕知道,做人家的客,就要有应当的规矩。她与吴清之理应相伴,可心里还是害羞,平日里亲亲抱抱再多,都是私底下的。若真要她主动做出夫唱妇随的样子,实属难为情。
可迟榕还是挽上吴清之的胳膊,她的腕子细而白,衬着吴清之蟹壳青的西装袖子,自把那一截雪色显出风情。
迟榕与吴清之并肩而行,刚进了大厅,便听到一声高呼:
“吴老板!你可太难请了!怎么才来,我们麻将都打了几轮,真叫我好等!”
来人正是金仕河,他年近四十,有些胖,穿着时髦,胸前还要系领巾。
他快步上前,同吴清之寒暄一番,又打量起迟榕来。
迟榕颔首,先喊了声金老板好。
金仕河平日里总与交际花厮混,那些粉面含春的女子各个儿火辣,裙子穿斜口深领的,撩人得很。可吃饭会腻,口味会变,今日一见,相比之下,迟榕这样学生气的姑娘,还穿着素净的旗袍,一下子显出稀罕来。
金仕河不由得多看了迟榕几眼。
“吴太太怎么这样客气,都是自家兄弟,今日一定要玩的尽兴!”
金仕河说罢又关照了些娱乐饮食,便要去组织宾客跳舞。
此人一走,迟榕便松了一口气,这金仕河看她的眼神使她感到不舒服,可她顾着吴清之的面子不好躲开。
迟榕同吴清之坐在挂着帷幔的雅座里,闷声闷气的问他:“我们以后还会经常参加这样的聚会吗?”
吴清之察觉她的不快,却是一滞:“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迟榕,这件事依不了我,也依不了你。但我会照顾好你。”
迟榕只觉得如鲠在喉,她不敢告诉吴清之那个金老板的眼神。
她从没在这样的场合抛头露面过,不过是一个眼神,会不会是她怕生,所以心里多想了?
于是迟榕一下子握住吴清之的手:“那你可不可以哪里都别去,就在这里陪着我。”
迟榕下意识的往吴清之身侧贴了贴。
可事情偏不如她的意。
吴清之心软,正要作答,却被一阵笑声打断。
伴着一阵酒气,金仕河携三五佳人而来,吵吵嚷嚷着要吴清之罚酒:“吴老板不够意思,是公馆摆的舞会不够气派,怎么都不去跳跳舞!我约你这么多次,今日才来,这杯你可逃不了!”
这般虚与委蛇,吴清之不禁微微蹙起眉头。
可这时,迟榕却兀的脱口而出:“他喝不得酒,生病没有好得彻底,大夫说不能饮酒!”
此话一出,吴清之与金仕河皆是一震。
“哈哈哈哈,那吴太太的意思是你帮吴老板来喝这杯咯?”
金仕河率先反应过来,满怀大笑,立刻斟上一杯红酒递上前来:“吴太太可要好生品尝,这是我们金公馆从法国高价买回来的葡萄酒,一般我都不拿出来的!”
吴清之连忙推阻道:“金老板,我内人性子直,多有冒犯,这杯还是由我来喝。”
“那怎么行!”金仕河做出夸张的声音,“吴太太这样落落大方,我要是还让吴老板来喝这杯,传出去岂不是我小家子气了!”
吴清之切齿,眼中映出一片阴翳。
他正要再作推辞,却见迟榕施施然站起来,对金仕河道:“金老板说的对!您是爽快人,这杯我先敬您!”
说罢,接过酒杯,假意的轻摇了几下,送入口中。
金仕河大喜,拍手称赞,又要为迟榕斟酒。
吴清之焦急的去看迟榕的脸,却只见她面色如常,并无不适。
可他仍是不放心,去牵迟榕的手,低声道:“迟榕,不要再喝酒,孟光会来挡的。”
迟榕挑眉,狡黠一笑,向吴清之做了个无声的唇语:我偏不。
吴清之见状,心头一悸,难道迟榕是同他怄气么!
可他来不及劝,那厢迟榕便又开了口:“金老板,酒是好酒,可是红酒喝起来不尽兴,我听说金公馆河边有个酿酒的铺子,他们家卖的烧刀子有名得很,不如我们改喝白的。”
这吴太太真傻!
金仕河心中窃喜,只怕自己脸上显出来。
他带着一群莺莺燕燕的过来,就是想把吴清之支开,或者是灌醉,他再与这位吴太太好好打打交道。
眼下,这吴太太非要争着出头喝酒,更正中他的下怀。
“来人来人,去把烧刀子给吴太太买回来!”
吴清之忧虑交加,迟榕平日里多少是有些露怯的,今日这般莽撞,实在是让他难以护住她。
他二人如今还是在雅座里靠着,金仕河暂时离了席,留了片刻的安宁给他们。
吴清之的声音里压着隐隐的怒气:“迟榕,之后无论如何,你不准再喝酒。”
迟榕手里托着果盘正吃的津津有味,一副满不在乎的态度,还嘴道:“我不喝谁喝,你这个病号喝吗?宋叔叔都说了,你要养肝温补,解表润燥,一滴酒都沾不得!”
迟榕此话使吴清之听了心中动容,他们中间终于明目张胆的有了种两情相悦的意识。
可转念想到迟榕破釜沉舟般的作法,吴清之还是忍不住的恼怒:“简直胡闹!”
这是吴清之第一次对迟榕动怒,虽是薄怒,是带着爱意的责问,可迟榕还是听了赌气。
她这样为吴清之的健康着想,谁料却不被领情,遂鼓着腮帮子同吴清之犟嘴:“我二叔说了,酒桌就是战场,谁也跑不了!反正要喝,那不如喝白的,喝翻这个金老板!”
吴清之听得胆战心惊,顿时出手用力扣了扣桌面,硬硬的几声咚咚咚,听上去有几分刺耳:“你知道烧刀子到底有多少度么!”
蒋孟光被吴清之传话唤了过来,前因后果他已大概有了数。心道这两口子真是损人,互相挂念着对方,心切至极,竟然要吵了起来。
他一个孤家寡人,看着他们夫妻二人这般变相的打情骂俏,实在郁结。
蒋孟光于是出言相劝:“迟榕你听我说啊,这个喝酒的活儿呢,本来就不是女人来做的,但你也说的对,今天咱们仨都不能让吴清喝酒,所以一会儿有什么事,都交给我和我弟弟,你不要再插手了。”
他又转向吴清之:“吴清你也是,人家迟榕好心好意的帮你挡酒,你凶个什么劲,结婚没几天就开始摆封建老爷的架子了?知不知道男女平等!”
人精如蒋孟光,最会挑事情也最会劝架,他一席话说给这两口子听罢,双方脸色都缓和了些许,各自收敛许多。
蒋孟光用竹签戳了一轧苹果直往嘴里送,心下琢磨着,下一步要如何陪这金老板打太极。
他远远的一望,却见金仕河撒开了左拥右抱的女人,催着一个肩膀湿透的小厮朝雅座快步而来。
“这么快就把烧刀子买来了!”蒋孟光一拍大腿,“金老板很能喝酒吗?”
吴清之摇摇头,眉头紧锁。
他握住迟榕粉团似的小手,落下一吻:“迟榕,我同金老板赔个不是,此事作罢,你别再生我的气。”
迟榕眸光微绽,朝他吐出一点红艳艳的舌尖:“赔不是?我酒都喝了,还想让我们给他赔不是?我们老迟家的人在喝酒这件事情上从来就没有输过!这个金老板看人的眼神油油腻腻,还想灌你的酒,我就是看他不顺眼,你看我不喝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