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京城来信了”机械的做了一天的人形图章的端方大老爷刚刚回到后堂,师爷就送上了一份厚厚的函件,刚刚还端着一副封疆大吏架子的端方急忙接过,抄起裁纸刀小心翼翼的划开信封,里面是一副熟宣的中堂,荣禄的书法还是很有看头的,远比某些幸进的捐班佞臣那一手呆萌的熊猫体字迹来得苍劲有力,不过这内容么,反正让端方大人心里是凉了半截,“戒急用忍”,这个忍字头上的刀刃好像无时无刻的在切割着端方这位清季名臣的骄傲。该看的不该看的师爷都已经看到了,自然悄默声的退了出去,留下在斜阳照射不到的阴影里呆坐着的那团白鹤补子。
同一时间上海滩公共租界里,刘家上下已经乱作一团,先是阿六不辞而别,其实这个到没什么,毕竟刘家失势以后辞佣的多了,也不差他一个贴身护院,但是两天以后,兴亚会的人上门说在大阪的码头上没有接到二公子,请刘老爷查一下是否出了什么岔子,言语之中完全是怀疑他刘某人在故意戏耍他们,这下刘老爷子也彻底坐不住了。二少爷生死不知,怀疑的对象太多了,近的有江浙商会、青帮大佬、荷兰买办,远的有山东的那位少年得志的吴大人和他背后盘根错节的山东商会,甚至刘老爷子连自己的大公子也列入嫌疑人范围,排名还很靠前。
不过两天以后的清晨,一封信悄无声息的放在刘老爷子的案头,就压在意大利的八棱水晶杯下面,杯子里的开水还有温度,显然是女佣人添了热水不久,但是就在这长不过半小时的空隙里,绑匪的字条居然就堂而皇之的摆在他刘洪慎的案头,这比江湖人常玩的飞刀寄柬之类的把戏更嚣张,一身冷汗的刘洪慎非但不觉得燥热,反而是觉得脖子后面冷飕飕的。字条简单的很,字迹一看就是让刚刚学习写字的蒙童写的,“汝家公子怙恶不悛,民愤极大,本应严惩,念及上天有好生之德,准予纳银八十九万零二十两赎罪,静候小鬼即可。赤判官。”
虽然现在刘家困顿,拿出银子来着实肉痛,但是能用钱来摆平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赶紧差人去工部局撤案,就说刘公子因为饮酒误事,没有赶上船期,怕家里责罚而躲在书寓没敢露面。给日本人也是这套说辞,反正等赎了人一切都能转寰。
又是两天的等待,这一日黄昏,刚刚端起饭碗的刘洪慎就听见佣人敲门的声音,佣人禀告有客来访,刘洪慎也打算见识见识是什么胆大妄为的劫匪敢大摇大摆的到租界内来收银子。
一个年轻的后生穿着一身灰蓝色印度棉的长袍马褂就跟在佣人身后进了客厅,面目身形亦如常人,好像哪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或者店里的账房之类的人物,完全是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那种。这位路人甲也很好脾气,见到横眉立目的刘老爷子,很随意的一拱手:“罪过罪过,打搅老爷子用餐了,没事儿,您继续,时间还够,我等着您。您请自便。”说完也不用佣人接引,自己寻了个座位就一屁股踏踏实实的坐下,拿出一份字林西报看了起来。
满肚子火气的刘洪慎也只好强压怒火,也拱手作礼“先生,不知小儿今日在贵处盘桓,一向可好。”
“有劳刘老爷动问,小的只是个传话的下人,之前可没有见过刘公子那样的贵人,不过来之前我家头领担心刘老爷您惦记,倒是让我见了刘公子一面,刘公子许是水土不服,身子清减了些,但是还算是康健。”从怀里掏出一块镀金壳子的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刚刚小的计算了一下时间,到了贵公子每天洗澡的时间,今天的江水有些冷了,不过贵公子倒是不太在意,每次都急着下水,劝也劝不住,非得等他洗上个把时辰,我们把拴在他脚上的铁球给打捞上来,贵公子才肯上岸,实在是坚毅的很。不过刘老爷您放心,今天我要是回去的晚点,兴许贵公子能多洗上些时候,好好过过瘾头。”
“尼玛,你这个小赤佬,要是荣儿少一根头发,我刘洪慎一定让你等粉身碎骨,勿谓言之不预。”刘洪慎须发皆张,拍着桌子放了狠话。
“嘘嘘,刘老爷你可别动怒啊,您这年岁的就怕肝火旺盛,气大伤身啊。您看我多尊老啊,您吃饭我候着,绝不敢催您。我都这么服务到位了,您这要求也太让我为难了吧。贵公子在我们那里水土不服,这掉了几斤膘,您总不能埋怨兄弟们故意怠慢了刘公子吧。再说洗澡啥的,掉点头发也是难免,何况贵公子对洗澡如此情有独钟,拉都拉不住,这毫发无损的要求也太为难我们兄弟了。要不咱们好说好散不成?反正还有些帮派受人所托,据说对刘公子也很感兴趣啊,说不定到时候兄弟们还能得个好价钱呐。”这位把报纸一卷,拍拍长袍就要起身告辞。
“站住,好你个嚣张的小贼,你还真当刘公馆是你家的堂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啊。”刘洪慎手里掏出一把莫辛纳干左轮,枪口对着那个年轻人。
“刘老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还强留起客来了呢,我刚刚就说过,我不急啊,有的是时间。不过贵公子今天洗澡的河汊子有点深,水深刚刚好没过他天灵盖,不知道拖着三十斤的铁球能撑多长时间,反正我很期待他能等到我回去,不知道刘老爷您呢?”
“别给我玩这套江湖玩意,告诉你今晚上你要是能撑过工部局巡捕房的三大件,就算你小子骨头硬。”刘洪慎挥了挥手里的枪,他明白这是个心理战的档口,比的就是谁先撑不下去,这时候要是先服软,那可是后患无穷啊。
“呵呵,刘老爷说笑了,巡捕房兄弟我还真去过几回,不过都是去当客人的,且不说巡捕房有没有胆子敢给我们下帖子,不知道您刘老爷确定您手里的枪真能打响吗?要不您朝我开一枪试试?”那个后生完全是一副有恃无恐的神色,微笑中还有点蔑视的意味,这下子让刘洪慎刘老爷可有点麻爪了。
“好了,刘老爷您是贵人,何必和我们这些江湖上讨生活的苦命人计较呢。您考虑着,我不急啊。”这位打开餐桌上的烟盒子,看看里面的老刀香烟,自顾自的抽了一根,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香型,还算对味,打开马褂内侧的口袋,掏出一个象牙烟嘴,给这老刀香烟装上,然后向身后的保镖招招手,一副大爷的欠揍模样,可是那个保镖没得到刘老爷的吩咐,也不敢妄自动手,一时间僵持在哪里。正在反复权衡利弊的刘洪慎已经陷入了长考,保镖的眼色请示没有得到刘老爷的答复,无奈之下只好掏出自己的火柴给这位绑匪爷把烟点上,这位爷不紧不慢的抽着烟,顺手给烟灰缸里倒了点水,看着烟灰融化在浅浅的水面上,整个客厅里就只有香烟燃烧的轻微滋滋声,合着座钟单调无趣的咔嚓声,陷入了一种让人窒息的死寂与沉默。
“算你狠。”在刘洪慎刘老爷无奈的把几张薄薄的银票扔在桌子上的时候,千里之外的难兄难弟端方巡抚大人也心有灵犀的做着类似的事情,果然是幸福的人们各自有各自的幸福,而不幸的人儿却都是相似的。
“这是?”端方的师爷也是出身绍兴师爷世家,原来很给端方出了些高招,端方才能屡获显贵的青睐,但是碰上吴宸轩这个副手,现在的端方端大巡抚已经彻底闭气了。
“看看吧,这是今年山东十府的秋税总账。”
“啥,才收了七十万两。”师爷对山东的税收自然是明了的,去年这个时候光是济南、东昌、曹州、武定、兖州五个府的商税就超过百万之数,要不是一年给大清国贡献小半个江南的税银,他袁大头哪里有资历在知天命之年就位列疆臣首位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轮到自己上任了,税银锐减过半不说,还有地方州府的百般阻挠、阳奉阴违,自己这个巡抚做的实在是窝囊。这样一来不光是自己的前途暗淡,更为要命的是疆臣中满人已经是凤毛麟角了,自己在山东这个物阜民丰的宝地都能干成这个熊样,那以后汉人还不得把所有的疆臣都包圆了,这就不仅仅关系到自己的仕途,而且关系到整个满人的江山,自己自然要想尽办法争取,说不得要给那个笑面虎的后生赔上面子。
“布政使吴大人前来拜府。”戈什哈拖着长音的京腔,让正在下决心给把自己的面子缅到裤裆里的端方猛地惊醒了。“有请!快快有请!”
“呵呵,不知兄弟今日来访,所为何事?”一副云淡风轻的端方将吴宸轩让到签押房分宾主落座,让丫鬟奉上今年的雨前龙井,才装作不经意的发问。
谁知道这位年轻的吴大人完全没有按牌理出牌的概念,听自己一问居然忽地站起身来,把顶戴摘下来放在椅子上,长稽到地“有劳抚台大人动问,下官特来请罪的。”
这一遭可把端方唬的不轻,心里话这是闹的哪一出啊,明明是自个差不多要被扫地出门的活势了,怎么这位始作俑者倒先行来请罪了呢?想归想,但是这个罪还真不能让他请了,要是吴宸轩真撂挑子不干了,他端方第一个就要坐蜡,不光是山东合省官绅都会认为自己妒贤嫉能,排挤当地官吏,上面的庆王爷、袁大头、甚至是老佛爷都和这位关系匪浅,连自己的恩主荣禄都让他三分,自己要是顺势把这位的顶戴拿下,那么自己就离着撸了官服、打起铺盖去建设大西北也就不远了。“兄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老哥我胆小,你快别吓唬我了,坐坐坐,咱们有事说事啊,可不敢拿自个的顶子闹着玩啊。”
“唉。”吴宸轩一声长叹,端方听着怎么又有一股子老生味,莫非要唱一出定军山不成,“下官此次确实是深感有负圣恩啊,刚刚因为新军购械去了趟上海回来,今日刚刚看到今年的秋税账目,唉,实在是下官的失职,没想到一句没交代到,各府县的那些商贾田主居然说只认下官的收据,不识得抚台大人的钧令,这才导致本省秋税锐减六成。下官本来没脸拜见抚台大人,但是为了朝廷税赋大计不得不厚颜求见,请抚台大人准许下官自请停职待参。”说完吴宸轩这厮一副摇头叹息,痛不欲生的表情。
见过怯懦的、见过跋扈的、见过耍无赖的、就是没见过如此当面打脸还一副诚心请罪的无耻加三级的混不吝官员,再看端方大人已经是面色青紫带绿,再好的修养这会儿也都气的一佛出世二佛涅槃了,还得说不愧是久历官场的满清疆臣,硬生生的把指头节都捏的青白的怒火给压了回去,还得温言安抚吴宸轩这个混蛋,没办法,谁让他能变出税收来呢,没当场疝气发作应该可以算是这位满大人养气功夫已经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