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鞋子就能毁掉他容天成多年的信誉?可笑。但此番话从一个年仅十六岁,头一回走出容家村的乡下姑娘口中说出来,就不得不令人佩服了。她哪里见过甚么世面,懂得甚么道理,居然知道这些!容天成突然有一种“这是我女儿”的自豪感隐约升起,不禁眯起眼睛,重新审视起容蓝雪来。
良久,他突然问了一句:“告我停妻再娶,是你的主意?”
容蓝雪淡淡地道:“这是事实,并非谁的主意。”
“好!好!”容天成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却听不出喜怒。说完,他转身就走,不过临走到门口时,还是对候在那里的一个丫鬟吩咐了一句:“去帮大小姐把包袱找到。”
那丫鬟眼中有讶异神色闪过,应了一声:“是,老爷。”
他称呼自己为“大小姐”!容蓝雪比那丫鬟更为讶异。容天成这就承认她的身份了?她原本以为还要受些波折的,竟没想到会这样的顺利。
那丫鬟迈着小碎步,走到容蓝雪面前,聘婷而立,微微垂首道:“大小姐,奴婢芙蓉,这就为您去找包袱。”
容蓝雪见她身段苗条,颇有几分姿色,行事又与普通丫鬟有那么些个不同,心中不仅一动,难道这就是传说中容天成的通房丫鬟?在她愣神间,那芙蓉已是出门去了,看来昨日帮容天成去偷婚书的不是别人,就是这芙蓉,不然她怎么连那包袱长甚么样都不问呢?原来这丫鬟,是容天成的心腹之人呢。不过,这些信息,她只管提供给叶氏就行,毕竟叶氏才是这府里的女主人,后院纷争,轮不到她这个女儿来操心。
没过多久,芙蓉就捧了那只印花缎包袱来,容蓝雪打开来仔细检查了几遍,确认无误,方才道谢。芙蓉听她讲出感谢的话来,面上很有几分尴尬,头一低,退下去了。
容蓝雪捧了包袱,回到竹轩,发现大门紧闭,她在外叫了几声,方见叶氏来开门。叶氏一把将她拉进来,复又把门关上,道:“你爹的那些姨娘太烦人,所以我把门关了。”说完,急切而又紧张地望着她:“雪儿,你爹可曾回来?”
容蓝雪把包袱放到桌上,自倒了杯水喝,道:“回来了,但又走了,想来是为那九十杖的事又去官衙了。”
叶氏面现后悔之色,道:“早知道我就……”
容蓝雪打断她道:“可是爹刚才在人前称我为‘大小姐’。”
叶氏不笨,稍一思忖就明白过来,惊喜得不可自已:“你爹他承认咱们了?”
容蓝雪笑道:“县太爷亲口断的案,他能不承认?”
叶氏高悬许久的一颗心,顿时落了地,欢天喜地地去开门,道:“他既承认我是他的妻,我少不得就要替他把这个家管起来,几个姨娘又算得了甚么。”说着又感慨:“雪儿,还是做正妻好呀,先前你不过是想进私塾念书,都不得成行,而今咱们自己当家作主,你想去哪里不行?”
正妻自然好处多多,哪里是小妾能比的。容蓝雪抿嘴笑着,打开包袱,一面做鞋,一面与叶氏讲些府里的情况,并加上了自己的分析。
叶氏听得连连点头,又疑惑道:“雪儿,你从小跟我长在容家村,又没经历过这些,哪里懂得这么些弯弯道道。”
容蓝雪心想,她是没经历过大户人家的妻妾斗争,但职场斗争,她可经历的不少,再说穿越前那些宫斗宅斗电视剧和小说,她看得还少?理论经验和实践经验都是满满的。只是她生性不爱这些,懒得在这些事情上花功夫罢了,对于她来说,还是埋头做鞋子赚钱更快活。
不过既然叶氏问了,她还是得寻个借口出来,于是把事情推到了容家镇说书先生的身上,称自己是因为听说书听多了,所以才知道的这些。
叶氏单纯,不疑有他。也正因为单纯,所以对容蓝雪分析出的这些弯弯道道,十分地不能理解,而且一样也记不住,忍不住质疑:“都是一家人,除了吃饭,穿衣,做事,还能有甚么?她们为甚么有这么多心思?”
容蓝雪道:“娘,这你说对了,她们就是因为不用做事,闲的。”
这解释让叶氏深以为然,道:“那我给她们派点事做做。”
“做甚么?”容蓝雪讶然。
叶氏道:“让她们做鞋子。”
容蓝雪摇摇头,没有作声,如果叶氏真这样做,估计那帮女人的枕边风,能把容天成给吹起来。不过让她放手去试试也好,不这样,她怎知这深宅后院的水有多深呢。
叶氏竟是说做就做,当即叫来锦儿,让她吩咐下去,命八位姨娘,除去正在做小月子的八姨娘外,其余七人,须得在三日内,交上一双亲手所做的鞋子来。锦儿深感诧异,不过心想着新官上任三把火,因此甚么也没说,径直传令去了。
叶氏这道令,并未让众姨娘惊慌失措,想来也是,她们的身家都丰厚得很,随手拿双鞋子,都能冒充是自己做的拿来交差,怕甚么?不过能不能交差和愿不愿意交差,完全是两码事,这枕边风,该吹还是得吹。于是第二日一早,便有容天成身边的芙蓉亲自来请,称老爷传太太和大小姐到书房去。
经过同容天成的几次接触,容蓝雪对他的行事风格,还是有一定的了解,一听说这接见的地方不是厅上而是书房,便知他要讲的话,必然不是甚么能见人的。
果然,容天成同上次一样,躲在书房的最里间,门窗都关得极严实,闷闷地让人生汗。
因为昨日容天成的那一声“大小姐”,今日的叶氏不再紧张,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倒真有了几分主母的架势。容天成看她良久,开口道:“听说你让她们三日内做出一双鞋子来?”
“没错。”叶氏点头。
容天成道:“你若是少鞋穿,让人跟管家说一声便得,咱们家在李记锦绣鞋店是有股份的……”他说着说着,自己住了口,仿佛觉得并没有必要跟叶氏说这些似的。
而叶氏十分坚持自己的决定:“我让她们做鞋子,并不是因为自己没鞋穿,而是她们太闲了,所以昨天才会接二连三地去找我,我可没那么多空来陪她们闲扯,所以不如派点活儿给她们做。”
容天成哑然失笑:“女人本就该待在后宅,清清闲闲,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便是,要那么多事做作甚么?你既是要当太太,便要习惯同她们闲扯,不然……”他说着说着,话锋一转:“既是你不耐同她们周旋,不如舍去这位置如何?我会赠你一笔可观钱财,让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叶氏瞪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
容天成开始诉说自身难处:“他娘,非是我狠心,而是我们容家,实在是离不得江家。这么多年,我们一起做生意,一起捐官,其中的关联,理也理不清,可谓是一荣皆荣,一损俱损,你既是想跟着我,想必也不愿我们家败落罢?”
叶氏仍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她怎么也没想到,容天成昨日才承认了容蓝雪的身份,今日就来劝说自己离开容府。她伤心地摇着头,语气却十分坚定:“你休不了我,先贫贱后富贵,乃是‘三不出’之一。”
容天成的语气很是和缓,仿佛哄着她一般:“你想差了,我怎会休了你呢,我只是想同你平心静气的和离,并且送你一大笔钱,让你能够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在叶氏心中,和离和休弃完全是一个意思,她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但容蓝雪却觉得容天成的这提议,实在是太合她的心意了,这么个无情无义,抛妻弃女的人,同他生活在一起有甚么意思,真不如得一笔钱财,离了他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一想到既能得到生活费,又能无拘无束,容蓝雪真是心情激动,扶住叶氏对容天成道:“和离是大事,娘须得考虑考虑,我们还是先回去。”
容天成看出容蓝雪是愿意的,非常高兴,直说让她好好劝一劝叶氏。容蓝雪点头应了,扶着已摇摇欲坠的叶氏离开书房,回到竹轩。
竹轩前的翠竹依旧,然而叶氏已失了神采,双目望着窗外,愣愣地发呆。容蓝雪坐到她旁边,递了盏茶给她,劝说道:“娘,你也看见了,爹心里根本没有你,这般待下去,有甚么意思?”
叶氏听了这话,终于动容,却是神情激愤:“既然还是要被休,那我昨日告他又有甚么意义?”
“怎会没有意义?”容蓝雪诧异,“若是不告,我们俩永远无名无份;而今告了,即便和离,你仍是以爹正妻的身份离去,我也仍是容家的嫡长女,这怎会一样呢?”
叶氏却仍是颓然:“和离和被休有甚么区别,即便是正妻的身份,我只要拿了那封休书,就没有脸面再回容家村。”
被休的人回去容家村,结局的确不会很好,容蓝雪想了想,道:“那就别回去,反正那里也没甚么值得留恋的了。我们拿了爹给的钱,就留在临江县,照样过得风生水起。”容家族亲和叶氏娘家,不与她们来往久矣,的确再无牵连。
在婚姻大事上,叶氏倔强得很,任凭容蓝雪如何劝说,就是不愿意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