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立来找过你。”
周自爱披了件外套,他们沿着曲折的回廊向外走。
“听说了。”她淡淡的回答。
“什么时候回去看妈?”周自恒问。
“是我妈。”周自爱纠正着。
“呵呵,好吧,是你妈。”周自恒无奈道。
“朱莉,我下午没有预约,先回去了。”他们步入前厅,周自爱向刚才那个跟周自恒说过话的白人女子打招呼说。
“哦当然,没问题。不过我说,”那女人抬起一只手示意周自恒:“可真是够帅的,比照片上还帅。”
“呵呵,是吗。”自爱回答。周自恒也向那女人笑笑。
他们走出门口时,刚好有几个背包的年轻的东方人路过,本来已经走了过去,其中一个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猛然转回身来,指着周自恒大声叫道:“恒哥!是恒哥!”于是前面的几个也急忙收住脚步返身回来,周自恒再一次被困在中间,周自爱赶忙抽身撤了出去。
于是又是一轮的签名合影,其中一个还拨通了电话,“哎猜我们看见谁了?恒哥啊!哈哈,在北京那么多年都没看见过他,没想到跑到美国来路遇了。谁让你们走那么快的,这会儿返回来还来得及!快点儿来啊!”
周自恒一听这话就吓了一跳,正暗自着急,一部轿车驶过来在路边停下,自爱下车向他招了招手就又钻回驾驶室里去。周自恒急忙抽身冲出包围钻进车里,周自爱当即踩下了油门。
“祖国真是富裕起来了啊,到哪儿都能看见成群的中国人,价签都不看的疯狂扫货。”周自爱笑着说。
“当然,变化太大了。”周自恒稍一停顿,紧接着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呐。”
周自爱沉默。
“怎么也该,看看妈吧。”周自恒轻声说。
“是我妈。”周自爱再次强调。
“呵,对,是你妈。”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周自恒才注意到他们正沿着查尔斯河行驶。
“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到处都有亚洲人,你这么招牌式的一张脸,到哪儿都得被攻陷。去我那儿吧,查尔斯镇。”
汽车驶进一片优美的街区,在一幢白色的独栋二层小楼前停下。
周自恒下了车望过去,湛蓝的天空下,白色的楼体被周围繁茂的树木和成片的绿地映衬得分外养眼。
周自爱踏上门口的台阶,用钥匙打开通透的玻璃门,周自恒跟着走了进去。然后,他一下子愣在那里。
对面墙上是几乎占据了半个墙面的他的巨幅海报。那是三年前他获得一个著名的欧洲电影节最佳男演员时的照片,打着黑色领结,手中的水晶基座上,正是代表了他表演成就的金枫叶奖。
“我是你最忠实的粉丝,”周自爱指指墙边的书架,“你所有的影像资料都在那儿,还有杂志和报纸。”
周自恒把脸转向那个方向,靠墙的书架上摆满各种碟片和书籍杂志,书架旁是照片墙,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不同尺幅的相框,照片无一例外,都是周自恒的,剧照、画报、生活照,各式各样。
自恒只觉得心下顿时被什么塞住了一样,憋的难受。
周自爱去洗手,自恒走过去看墙上相框里他的各色照片,有些是他都没见过的。他自己的家里没有他的照片和海报,当初高雅也摆过,被他撤掉了,他不是个自恋的人,相反,更多的时候,他厌恶自己。
回过头来时,他忽然发现,在那张巨幅海报金枫叶奖的下方,有他的亲笔签名。
那张海报是他获奖的第二天印刷出来的,他记得,因为急于要赶赴机场回国赶档期的缘故,他只给组委会送来的一摞海报中的第一张签了名,并且就在金枫叶奖的下方。
“这海报哪儿来的?”见自爱端着一套印度风格的茶具走出来时,周自恒问。
“组委会那儿啊。哎,印度茶要不要尝尝?”自爱说着把茶具放到临窗的餐桌上,回身从柜子上拿起一个别致的茶叶盒子来看看自恒,“大吉岭春收茶,红茶中的香槟啊。”
“组委会那儿?”周自恒走过去坐到她对面,瞟了一眼桌子上那套一下子就让人想起阿拉丁神灯来的茶具,就看着正在冲茶的自爱问。
“据说你只签名了一张海报,所以要到这张,还真费了点周折。”周自爱说着又抬头看看海报,“我法国的朋友帮忙弄到的,她听了我的故事,非常难过。”她说着看看自恒,他赶忙侧过脸去。
“你上台领奖的时候,我多希望你能看到我啊。”周自爱轻声说。
“什么?”周自恒惊愕的抬起眼睛。
自爱点了点头,“是的,你获得金枫叶影帝的那晚,我也在场。”
自恒一动不能动的盯住她。
周自爱不急不缓的将纯银壶里橙黄色的茶水注入自恒面前的杯子,然后抬起头来含笑看着他,“我坐在你身后的第九排。”
“为什么,不找我?”依旧那么愣愣的盯了她好久,他才问。
周自爱笑笑,将自己面前的杯子里也注入茶水,轻声道:“我的朋友也这么问我,‘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去找他?’呵呵。”她说着自己笑了。
周自恒不说话,依旧紧紧的盯住她。
“我告诉她,因为,我不知道找到你会是怎样的结果,我对你,没有把握。后来,”周自爱笑了笑说,“她流泪了。”
一阵刺痛在周自恒胸中炸裂开来,他端起杯子不再看她,手却不能自已的微微颤动了。
周自爱默默看着他的手,不再作声。
“哦对了,想知道你妈长什么样儿吗?”稍纵的沉寂,周自爱忽然笑着高声问。
“什么?”周自恒抬起眼来看她。
“去把那个架子第二排左手第一本杂志拿来。”周自爱指指他身后,周自恒乖巧的按她说的去取来了杂志,依旧回到座位上来。
那是本很老的杂志,封面的彩色还是套色印刷的,翻开来,里面不知是哪一国的文字,总之,他不认得。
“第6页。”周自爱一边替他斟茶一边说。
第6和7页,似乎是一个中国歌舞团的出国演出专访,里面有一张舞剧《白毛女》中喜儿颠着脚尖舞蹈着的照片,那时候的照片分辨率都不够高,又是一张不太大的全身照,只能看得出那女演员腰身婀娜。周自恒听说过她妈妈一直在团里跳主角,还因为演喜儿获过奖,但是很显然,跳过喜儿的绝不止他妈妈一个人。
“怎么知道是我妈?”周自恒看看自爱问。
“现在,翻到中页。”自爱边给自己斟着茶说。
周自恒打开杂志的中页,也是套色的彩色印刷。在中页的右下角,有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照,照片上有三个汉字的签名:吴星云。
是的,他听别人提起,他的妈妈叫吴星云,这事当年他曾经对自爱说起过。但是他父亲几乎从没在他面前提到过他的生母,家里也从没有过妈妈的照片。
他细细的看着那张照片,很端正的一张面孔,整齐浓密的眉毛,沉静的双眸,微微抿起的嘴唇,穿一件列宁装,两条黑亮的发辫搭在肩上。妈妈很漂亮,他确实长得跟她很像。周自恒嘴角微微泛起了笑意。周自爱坐在对面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哪儿来的?”他抬起头来问。
“两年前去越南,在一个卖旧书的地摊上发现的。”自爱笑着说。
“归我了。”周自恒举了举杂志说。
“嘁,我会跟你抢吗?”周自爱不屑的撇撇嘴,端起杯子来喝茶。那样的语气和表情里没有半点疏离,这让自恒恍惚觉得,这十五年来他们从没有分开过,似乎昨天还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哦,我饿了,厨房在那儿,去给我煮面吧。”周自爱放下杯子,指指身后一个棕褐色的木质镂空格子屏风。
“煮面?”周自恒疑惑的问。
“嗯,面和蔬菜都在冰箱里。”自爱调皮的笑笑看着他,“你做的饭最好吃了。”
“呵呵,”自恒笑着站起来,自爱从背后推着他向屏风后面走去,“我可是十多年没进过厨房了啊。”周自恒说。
“相信你神威不减。”自爱笑着说。
打开冰箱,拿出了冷藏的乌冬面和盒子里的番茄、生菜和香菇,翻遍了冷冻室却找不到肉类。
“该买肉了吧?”周自恒问。
那时周自爱正站在他身旁将手绕去颈后解那条蝎子辫的辫尾,却好像被什么缠住了,一时弄不开。
“我吃素的,十几年没吃过肉了。哎,解一下。”她说着转过身去把辫子给周自恒看。
“十几年不吃肉?你?”周自恒疑惑的问,一边替她解着辫梢,原来是被一缕头发缠住了。
她的身体距离他很近很近,空气里弥漫开来的那股从没有疏远过的温柔蓦的袭胸而来,他心中狂跳着,几乎不能自控的想一把将她拥进怀里来紧紧箍住,让她再不能够逃走。他的手为此微微颤抖了。
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做。
“对呀,你见过哪个真正的瑜伽士是吃肉的?当然,我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哦不,也就是三分之一个吧。”周自爱边散开发辫儿边回过头来看着他。
她是那样的坦荡从容,周自恒几乎没有从她脸上搜寻到一丝多余的兴奋,可这毕竟是他们整整十五年来的初次相见。周自恒是激动的,虽然他自见到她那刻起就不得不强迫自己压制住心脏的狂跳和体内的血脉蒸腾,他极力让自己看上去跟她一样平静,但他的声音和手指时不时不能自已的颤抖还是嘲讽似的出卖了他。
“我去洗澡,你快煮面。”周自爱说着走了出去。
她走出去很久,周自恒依旧立在那里注视着她消失的地方一动不动。直到什么地方传来淋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