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取外号,这个外号可不能像路边的公厕,随便随便,想上就上。这个外号得彰显出他余老师的文化涵养,就如同起作文题目,得简洁,应朗朗上口一样!此外,这个外号即不能太过露骨,又不能流于低俗,立意得新颖,含义得深刻,最好得像鲁迅先生的文章那样,犀利深沉却不失优雅一般。
这可苦了只有高中文化的余老师了。他挖空心思,引经据典最终仍无头绪。既然水准要达到鲁迅,那么就多读读鲁迅。经过一夜的苦思搜寻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让他生硬地抄袭到了鲁迅先生文章里的一个著名人物‘假洋鬼子’,他这才渐渐满意了。
余老师的外号起的是很有学问的!鉴于毅的长相有点西方化,这个外号又显得恰到好处,极为贴切。他的外号虽不至于引经据典,但也是出自名门,是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在他看来,这个外号的意义非同一般,得拐个两个弯去理解。
在那时的农村,如果什么东西搭上‘洋’的边,那绝对是称赞。似乎洋东西都非常好用而且先进,无论是洋火还是洋枪,洋布还是洋车,只要带了一个‘洋’字的东西,都比中国土产的东西要好。两个妇女碰面时,一定会找个话题,也一定会夸赞对方:
“唉哟,姐姐你这衣服看起来真漂亮,穿在你身上真洋气!多少钱?在哪买的?”
“还好啦,人长得一般,穿什么东西都差不多!”这作姐姐谦虚客气地回答着。中国人与外国人不同的地方在于,外国人在面对夸奖时,会直接应承下来,承受夸奖。而知书达礼的中国人是绝不会这么直接地接受夸赞。当她们受到夸赞时,她们总会先委婉地客气谦虚一番,然后才半推半就地接受这表扬,暂且不说这个人是否真的那么地谦虚谨慎,但至少在表面上是做得非常地充足,“这是我表姨的大儿子的同学的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表姨给我留了一件。”
这个人神气地解释着,刚才谦逊的态度立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特意把‘国外’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甚至整句话就只能听见‘国外’两个字,其它都可以忽略不计。
“哎哟哟,难怪难怪!快来给我摸摸这先进的外国货到底感觉怎样!”
……
这样一来一去,话题就轻松展开了,两个聊得十分欢畅。
如果你真以为这假洋鬼子是夸奖,那你就错了。洋气是夸人的不假,如果加了一个‘鬼’字,立马味道就变了。在中国的人眼睛里,似乎只有日本人才能担当得起‘鬼’这个称呼。鬼字的含义很丰富,例如:说你长得丑时,可以称你为‘丑鬼’;说你脾气凶时,也可以称你为‘恶鬼’;说你变态神经质时,也可以称你为‘鬼东西’。而日本人在中国人的眼睛里,似乎十分相称这个‘鬼’字。‘鬼’已然成了日本人在中国人心里的专属用字。因此,每当我们谈起日本人时,总以‘日本鬼子’来称呼,而且全国通用,异常地统一。
说你是洋人,有点夸的味道,但加入了鬼字后,绝对是贬的意思。前面加个‘假’字,更精妙至极。说你洋气吧,你还真不洋气,最多只是假洋气。顿时,原本就已经丑、凶、变态的意思里面,又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意味,意思是说你做个洋鬼子你还不够格,只能是个假的!
以上还只是余老师高深外号‘第一拐’的意思,还有‘另一拐’意思则更加深刻一点,矛头已然指准了毅的父母。同样是‘鬼子’,如果说成是‘假日本鬼子’,则是没有这层意味的,因为日本人也同中国人一样,是黄种人。
两个土生土长的中国黄种人,又怎么能生出一个白色皮肤,洋娃娃一般的漂亮的人物呢?仔细一想,拍案惊奇!这不是明摆着毅的母亲生活作风有问题么?这不是公开地说毅父的绿帽子已经绿得发青了么?一个‘假洋鬼子’的外号,一家人全都‘伺候’到了,这是一笔多么划算的事啊。
一个外号能取得这么地意味深长,非文化人是绝对办不到的。余老师仔细想想,不禁对鲁迅先生大为敬佩。这个中国现代文坛第一的人物的确不愧于他“第一”的头衔,当真是高深莫测到无以复加的地步。这样一来,自己剽窃鲁迅先生著作里的名字的负罪感就一扫而空。谁叫鲁迅先生这么博大精深呢?他们这种小屁民,对这种人真的只有仰视的份,借用他的东西,倒还是自己文化的体现,自己还得荣幸之至。
于是,余老师第二天就教会自家的‘东瓜’女儿去如何骂毅。明珠虽然没有遗传到余老师长相上的优点,但这损人的特性真是无师自通,充分显示出了基因遗传还是很有科学依据的。明珠学得很快,毅的新外号第二天就在同学中流传开了。见到这种状况,余老师很是开心,心里仿佛报了一剑之仇一般。
对于他的‘东瓜’女儿,他的确是有点不满意的。长相太实在,吵又吵不过人家,只是比较听话这个亮点。心里不平的时候,余老师又去鲁迅先生那取了点‘经’,把阿q的精神胜利法充分用在自己身上来安慰自己:女孩子与男孩子较量本来就不占优势,嘴笨一点也正常;女孩子要那么机灵干嘛呢?女儿以后反正都得嫁人,相夫生子的。尽管他看女儿不怎么顺眼,可这毕竟是他亲生女儿,只是她运气差了点,遗传了他们夫妇所有的缺点。余老师想着想着,突然想到镜子的自己也不怎么帅气,都说女儿像父亲,突然觉得自己对不住女儿要多于余夫人,于是更加地袒护起女儿来。
当然,他对毅的腹诽和他给他取外号的小动作,是绝对不会当着毅的爸妈来讲的。连上课时经常嘲笑毅的‘大舌头’,当着毅父母的面时,也变成了‘孩子,长相帅气,那天生的卷舌头,是最适合学英语的’。
因为毅有大舌头,余老师甚至当着毅父母的面预料毅以后的学习成绩一定非常地好,认为他的大舌头根本就是如同虞舜的重瞳、刘邦的长臂大耳那样,属于天生异相。这种无稽的夸赞虽然听起来是很虚很假,可人们仍就十分地受用这种虚假的夸赞。以至于毅父当场就保证,以后余老师要是点歌,直接找他就行,而且不收任何费用;毅母的允诺更夸张:以后要有什么帮忙的地方,直接让余夫人去总场机关找她。她还声称在这三湖农场,还真没有几件她办不到的事情。
毅父的慷慨让余老师感激,毅母的豪气则着实让余老师心里心惊,不禁对毅的评价又高了几分,甚至一度后悔他因一时气愤给毅取外号的事实。可他转念一想,这世界上又有谁知道‘假洋鬼子’的外号是他给取出来的呢?‘人心隔肚皮’,这么一想,他又放心了不少。
随着毅外号的传开,同学们也更加好奇起来。他们都好奇地问毅为什么会长得那么白,跟地理书上讲人种时的那个白人的皮肤非常相似。这对于这些拥有土豆皮一般肤色的乡土孩子来讲,毅的皮肤简直跟剥了皮的地瓜一样。毅自然是不大清楚的原因的,他一开始还不在意。直到很多同学都问过之后,他才觉察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于是,他好奇地跑去问他的父亲。
毅父在孩子的追问下,也是被问得一头雾水。两个黄种人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白皮肤的孩子呢?于是他便带着毅跑去问他在总场机关上班的老婆。他老婆很鄙视地瞅了瞅毅的父亲,一副凤凰看土鸡的表情:
“我妈妈的妈妈的妈妈当年可是一个有着外国血统的正宗外国人,长得可标致了。”毅母说完,不自觉地捋了捋头发,挺挺了有些下垂的胸部,言下之意,她作为一个美人的后代,自然也是美人。她看了看毅的父亲,一副等待解惑并没有要恭维她的样子,顿时火冒三丈,这种木然的神情与当初他追求她时截然不同。她感觉自己美丽的自尊受到了无情地践踏,她狠狠地在毅的父亲胳膊上使劲拧了一下:
“去你妈逼,你这是什么表情!你是听哪个骚狐狸又在背后嚼舌根子?你怀疑他不是你亲生的吧?你当初要是表现出现在半分这种怂样,老子当初那么漂亮的一个黄花大闺女会嫁给你?做你妈的春秋大梦!……你现在这个狗屁工作,要不是我爸跟台长打了招呼,就你这怂样能进得去?……杵在这干嘛!?还不滚回去做饭去?”
毅母指着毅父的鼻子,大肆‘教育’了一番,气消了不少,可余气仍在,她急着走回办公楼,试图用喝茶看报纸来磨灭这最后的气愤。毅父大概也觉得就这样专程跑来的举动是有点过分,后悔当初自己为什么就没有找个正当的理由来掩饰一下。可发生的事情终究是没法更改,被骂的事情更是觉得理所当然。再一想到老婆刚刚所讲的‘黄花大闺女’几个字时,他立刻想到了那一晚的红色,又是一阵情迷,慢慢地陷入了回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缓过劲来的毅父突然意识到毅也在旁边,顿时一阵脸臊。好在毅还小,不大懂事,对母亲的很多用语都是半懂不懂,所以索性赏了他一个大耳光子。怒吼地说道:
“以后还问不问?”
“不问了,555”
“老子来告诉你原因:你这叫返祖,就是你长得像你奶奶的奶奶!”
“返祖,555……奶奶的奶奶,555”
到学校后的毅把原因解释给大伙听,当然被打的经历,他给略去不谈。大伙对这个新名词也是一知半解,但有了原因总比没有原因强。由于同学们都不大懂‘返祖’的含义,以后也就没有再追问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