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华陪着某个情场失意的人喝了半宿的酒,就连对面青楼妓坊都渐渐消停了,唐无暝还是闹腾的不行。厅中的散客都已走的差不多,小二也手里搓着抹布不时打量着他们,嘴张着连连打哈欠。
说是喝酒,唐无暝却是跟那酒不要钱似的,脚边垒起来的酒坛都排了桌脚一周,这人还没有丝毫尽兴的模样。
琉华看了看外头,阴云还未散去,不晓得是什么时辰,只是街道都已黢黑一片,唯有他们在的这处还有微微亮光。
“你们这附近可有连夜营生的客栈?”琉华挥挥手招来小二。
小二困地揉了揉眼睛,想了说,“沿这街下去拐角,有一家,门口挂的俩灯笼有个是不亮的,很好认。”
琉华道了谢,置下银子,将唐无暝从座上拽起,拖着往外走,“醒醒!别喝了!”
唐无暝手里抱着酒坛不放,嘴里唔唔的喝的舌头都大了。
酒肆伙计见这客终于肯走,心里长松了一口气,赶忙抹完桌子收好空酒坛子,准备扣上门板回去收拾收拾睡觉,眼前忽然一晃,似是什么东西打门口掠了过去,带起一阵阴风。
小二探头出去望了望,啥也没有,心里乍想该不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顿时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匆忙阖上门板,举着蜡烛连连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地跑开了。
琉华一手架着喝的满身酒气的唐无暝,找到了那家只亮着一盏灯笼的客栈。半掩的门缝里,账台上趴着一个中年男人,琉华敲了敲门板,那留堂的老板就被惊醒,抹了两把口水出来接应。
“你们有没有没窗户的房间?”
“啊?”老板挺着肉胖的肚子,有些不解。
琉华却很急,“到底有没有!”
“有有有!”老板反应过来重重点头,可是看看他俩的衣着又恐怕非富即贵,于是指着楼梯底下的两件房迟疑道,“可是都是下房,阴潮潮的,这天刚下过雨,恐怕还有些霉味……”
还没说完,手心里被强塞进锭碎银。
“就它!”琉华拖着唐无暝头也不回地进了那房间。
屋里果然如那胖老板所说,阴霉味甚重,因为没窗晒不见阳光,更是连墙上都生铺着几块霉斑,琉华掩着鼻把唐无暝甩上了床,拎起一股子奇怪味道的棉被往他身上一盖。
“秦兮……朝……还……好么……”床上人迷迷糊糊地撑起半个身子,张嘴问道,怀里还抱着个空坛。
琉华伸手把坛子拽出来,叹了口气,“好,好得很,有云儿在他能不好么?”
唐无暝听到这句,才省了撑着胳膊的力气,垂头歪在了枕上。未多时,沉沉的呼声就响了起来。
琉华低头看了会,摇摇头转身出去。
念道,“他好,恐怕你好不了了。”
房间门打开又带上,门外大厅里的烛光微微从底下门缝里透进来,琉华脚步声远,床上的鼾声便戛然而止,一双明里透亮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缓缓地眨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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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台后的老板因为突然到来的两人醒了神,正噼啪地拨着算盘,就见其中一个轻踏着脚步踱了出来,轻飘飘走到他跟前,扫来一阵软绵的胭脂香气,若不是琉华此时身着男装,老板定要被熏地七荤八素的了。
“客官,您……”
琉华一肘倚着账台,转头看着门外,老板也跟着好奇地瞅了两眼。
“过会不管听见什么,可千万不要出去。”琉华笑了句,煞有介事地说道,“今晚门外有鬼,我去收鬼。”
正说着,屋外刮过一阵响风,楼板上似是叮砰地乍了一声,吓得老板脖子一缩。
琉华一挑眉,指了指上头,似是在说:看吧,有鬼没错。
手下抖起一慌,算盘珠子都拨错了一个,琉华笑着给他拨了回去,在那老板抖地哆嗦的眼光中珊然而去。
有鬼,当然有鬼。
可惜是一刀可以见血的人鬼,琉华迈着步子行在街上。
“妖孽妖孽妖孽退散!”店里老板嘴里念着不知道什么东西,两只手在胸前划拉着前年一个江湖道士教他的手势,又从抽屉里摸出几只红蜡烛点上,刚点起最后一支,又是一声吱呀的门响。
手指头惊地一僵,红烛就从手里掉了下去,带着火苗落了地。
地上角落里还摞着一打账本,老板赶忙抬脚踩灭,直到红烛被跺的没了形状,他才放心地抬起头来,只这一瞧,瞬间又两腿发软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你你你”手抖地都抬不起来。
方才那个明明喝的醉醺醺的路都走不成个的人,现在正好端端立挺挺地站在他跟前,而且走路连个动静都没有,正两眼沉暗地盯着他。
“刚才那个人,去哪了?”唐无暝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去……收鬼”老板嘴皮子也不大利索。
唐无暝拧眉,“收鬼?”
烛光映的唐无暝脸上明明暗暗,显得更加阴沉不定,老板抱头哭嚷道,“他他说是去收鬼了,我不知道啊,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只不让我出去而已……两位真人……”
唐无暝见他都已失措地乱叫起了真人,一想六月雪那有的耍就耍死人的脾性,倒真有可能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这老板平白吓了一通。
见没什么有用的话可听,唐无暝拔脚就出了客栈。
老板再抬头,账台前又毫无声息地没了人影,吓的冷汗都出了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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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细条美人隐在一处灰暗角落,等了不多时,一缕黑影就打头上屋檐飘过,去向正是他俩方才落脚的客栈。
琉华唇弯一笑,袖中础地现出一把窄长匕首,闪身跟了过去。
黑衣人未抵那客栈屋顶,就发觉自己身后跟了尾巴,跑的前头两屋之间的巷顶裂缝,脚下一沉便没了身影。
后头琉华两步追上,也不慌跃过那巷缝,身子一个翻沉尖锐匕首出鞘,挥手又直又狠地划过屋檐底下,便听呲一声破裂,紧接着刀光剑影,铿锵峥鸣,十招开外,琉华就已力失不抵,便识相地脚下轻一提气,迅速后撤退去隐在咫尺外的黑影中。
黑衣人只能瞧见那一片黑里头站着个人,却看不清面容。
“谁?”黑衣人低声道,因口鼻都掩在黑布遮面之后,听着有些沉闷。
琉华只掩袖轻笑了几声。
“……”黑衣人摸不清敌方的把戏,只听着似个女子,便略打了个口哨唤了其余三人下来,想着不管对方是谁,三打一总能万无一失的叫他有来无回。
“方又理叫你们来是做什么?”琉华不慌不忙地问道,丝毫不在意对面多了几个对手。
黑衣人对视一眼,既然对方已知晓他们的身份,也便不必再装,语气一沈道,“你怎知我门主名号!”
“门主。”琉华拿捏着念出这两个字,哼笑了一声,“他今日是这门主,以前可还不是个丧家之犬?如今倒是吠的欢快。”说完又沉了嗓音念叨,“想来我以前也是极不懂事的。”
对方涌起怒气,“你到底是何人!竟敢如此污蔑我门主!”
阴影那边开了口,“我是什么人,你们这些后生晚辈恐怕听都没听过。”
黑衣人面露杀气,手中跟彼此暗暗打了个招呼,便三人散开,另外一人悄声翻上墙头,鼓了内力准备肆机而上,两面包抄将那装神弄鬼的女人一举拿下。
琉华看着他们提刀逼近,却也站着不动,不逃只笑。
待对方三人察觉有诈之时,已是逃然不及,纷纷刀脱倒地,俯趴着呻`吟不已,六只眼空落落地紧盯着阴影处的那个人影,狠地似要将那人拽出来抛心挖肺。
其中一个颤着手环在嘴里吹了个扬声的调子。
琉华抬头看了看顶上的屋檐,口哨吹完,片刻从头顶掉下个人来,直直地摔在那三个黑衣人面前,登时没了气息。除了为首的那个还强撑了一阵,另外俩也都紧接着翻着腿脚断了气。
“你……你用毒?”
琉华走出,一把匕首在掌间绕转,“刚才划你那刀,毒就已经种了,他们可都是被你连累的。”
黑衣人勉强抬头看他,但是也根本没有见过这号人物,再瞧他手里那把绕来环去的灵巧匕首,顿时瞪大了眼睛,“云纹匕……你、你是……”
“哟呵,没想到你还认识这个。”琉华笑着蹲下,把匕首在他眼前晃了晃。
“六月雪,你竟然阻拦门主的好事……”
“什么好事,”琉华道,“我以前帮他成的好事还不够多?”
“你们今天想要的那个人,是我……”琉华托腮想了想,“嗯,是我情人儿的朋友的情人,要是叫你们捉去了,我回头怎么跟……我情人儿的朋友交代?”
地上的人已抽搐地不成样子,琉华在说什么都已想不清楚,更不提他自己还能再说点什么。
琉华看着地上失了人形的黑衣人,匕首悬在他胸前定住,“既然方又理从来不循规矩,我也就没必要跟你们客气,当时年少轻狂我也对他不薄。本想与这事撇清干戈的,可如今还是招惹上了,真是天意。”又有些遗憾地说,“所以你们来送死,大概也是天意。”
黑衣人吐着血,盯着头顶的六月雪,愤愤地断续开口:“门主……派更……他……逃不了……”
可幸琉华竟然听得懂,也笑说:“来一个我便杀一个,来一双只好杀一双。只可惜有一点不好……”
黑衣人已气若游丝,两只眼却如铜铃瞪的极大,看的琉华心里发毛,于是干脆手起刀落,给了他一个了断。面前尸首彻底没了气,他才抽回匕首,拿人衣裳抹了干净继续道,“可惜我得瞒着,瞒到老瞒到死。或者……瞒到你们门主死。”
然而地上的人已无法再与他搭话。
如上次一样,琉华掏出毒瓶毁尸灭迹,正洒着那药粉,忽然感觉墙后有道微弱气息。他心中一惊,匆匆销完就往客栈里赶。
一脚迈进大厅,见那老板还站在账台后头拨着算盘,只不知怎的,这深秋大冷的天里还不停那袖子抹着汗。琉华三两步迈过去,一掌扣住算盘低问他,“屋里那人可曾出来过?”
胖老板偷偷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满目焦灼之气,连忙低下头去,摸了摸衣襟里刚得的一锭银子左右摇头说“不曾不曾”。
琉华看他神色颇是慌张,心下生疑,扭头进了唐无暝的屋子。
一推门,就听里头震天响的呼噜声,琉华蹑脚过去,床上人突然一个翻身,被角耷下来扫了床跟上的空酒坛,哗啦地滚了几圈停在琉华脚下。
“你个混蛋……”
琉华弯腰捡起,就听到唐无暝嗫嗫地说了句梦话。
他左右看了看,心里虽还有些纳闷,可又寻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只好先退出了屋子。唐无暝还醉睡着,那偷听墙角的人,若不是唐无暝又该是谁,难道钱满门还派了另外一队人?
屋里一空,昏暗之中唐无暝抱紧了被角。
之前的酒肆里,琉华就有些不对劲了。唐无暝纵使武功不高,也能体会到当时酒肆里的那群人是真真正正怀有杀气的,并非是一般酒肆营生里寻事挑衅的混混行为,可琉华却骗了他。
琉华确实是去杀了人,还不止一个。
那巷子里他提到了钱满门现任门主方又理,他与门主竟有着什么关系。这种别人的私事唐无暝本是没什么好过问的,可琉华又提到了他。当时怕打草惊蛇离的远了些,听的不太真切,却也听到了什么“死”、“毒”、“瞒着”的字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向来是唐无暝的人生箴言。
可这回,他却不能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琉华也瞒着他什么,想来是了,当初在榆城盟主府里与六月雪相遇的时候,他便说过,有什么“有趣的事情”要告诉他。只是后来发生了诸多事情,这事倒是拖来拖去拖没了影,琉华也没有再提过。
如今想来,一桩桩一件件的,全都把他瞒的团团绕。
他本以为自己过得还不错,有两个过硬的门中损友,有个财大气粗的情人,还结识了温牧云琉华这样的朋友,对他一个钱满门中见不得人的暗角儿来说已经是太好不过了。
可谁想一朝醒来。
十年的好友说不过是在监视他,情人把他当做替身,温大夫一早就知道唐慕的事情却闭口不提,就连唯一一个他以为与这事无关的琉华都有事瞒着他,更不说就连高高在上的门主都屈尊降贵的派人来抓他。
这世道还能信?还能玩?
他想放空了睡会,可稍一安稳下来,闭上眼就能看见一个温和无害的笑脸。眼前秦兮朝动着嘴皮说话,虽然没声,单只看那口型就晓得他在说什么,无非又是什么喜欢和一见钟情……真是烦的人不得了。
唐无暝搂着潮湿发霉味的棉被,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的在床上打滚,脑子里胡思八想没个停歇,徒徒睁着一双眼瞪了床顶一夜。
瞪着瞪着胸口左边又开始发慌,从里头发热,又烫又疼。
他说不出来这感觉,只觉得自从与秦兮朝在一起了,才有了这烫热感,且近来更加严重。尤其一想起某人,就难受的更厉害,直热的他阖不上眼。唐无暝摸着什么凉就把什么往心口上凑,身子整个蜷起了一团。
额上涔涔冒汗,许是心口烧的他发晕,唐无暝抹了把虚汗,忽然起了一个念头。
——这琼州,他再也不想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