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祁没有礼品店,铺子里也不会放着什么玻璃球——况且一个国公府的大小姐买这个,实在拿不出手。
叶央两只手懒散地垂在身侧,腰却很直,漆黑的瞳仁扫过两旁的摊贩店铺,心里盘算该买些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很是愉悦。她是自己出来的,没有哥哥陪着,也没有下人跟着。
叶央是溜出来的。
其实也不算溜,刚才她找地方练练轻功,定国公府里最高的地方便是大哥住的苍雪苑,她没胆子爬,其次就是外院的墙了,叶央抱着试试看的念头,在墙根下随便那么一跳——居然真的跳上去了!
太阳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大半光芒,叶央眯着眼往远处看,因为站的太高,对面装饰着嘲风的高大建筑上依稀可见几个正在修葺的工匠,那是胜安坊的怀王府,跟她家就隔了一条街。
一低头,脚下是离得很远的地面。她突然回忆起初见红衣师父的时候,他就坐在院墙上低头瞧着自己,神态悠闲懒散。
只是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叶央当时也没想太多,又随便那么一跳——就从墙上跳下去了。
她出府了。
原以为出趟家门会困难的要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一旦亲身试一下,居然这么简单就出去了?
叶央不可置信地扭头瞧瞧身后高高的院墙,又看了眼面前平坦的路。她耳朵好使,定国公府里寂静一片,附近没有脚步声,看来她的离开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大家闺秀单独出游极为不妥,发现了至少也得挨一顿家法,但叶央的双腿就像控制不住似的,坚定地迈出了第一步。
——很轻松。
于是街头多了个穿深色胡服的少女,眉目深邃眼瞳明亮,步伐稳健神情悠哉。街上的行人也不禁侧目,少女通身贵气个子高挑,身上的衣服料子也昂贵得很,可她若是家境不错,为何会单独出现在外面,还穿着市井女子才会穿的低贱胡衣?
叶央径直去了东市,打算接着逛逛那日没看完的铺子。她在西疆去过的集市,和八方来朝的天子脚下绝不可相提并论,人人脸上都安定满足,也同西疆惶惶不可终日的难民不一样。
“娘子,来碗豆花罢。”路旁有个老婆子招呼她。
叶央点头微笑,在木桌旁坐下来,等着摊主端上热腾腾的豆花,一口口斯文悠哉地吃着。
突然离家,她以为自己行踪够隐秘,过会儿再回去就成了,却不知道不远处有个人在紧紧盯着。
聂侍卫满脸忧愁,手里捏着一个木质盒子,正考虑该怎么把这东西不着痕迹地给叶央,不能直接给叶家兄弟让他们转交,商从谨下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命令。今天聂侍卫正在定国公府附近犯难呢,就看见叶大小姐跳墙出来了。
他也赶紧跟过去,叶央慢吞吞地走着,倒也不怕跟丢了,只见她随性闲逛,还坐在街边吃了碗豆花,就是不知该怎么把东西交出去。
叶央吃完,摸出几个铜板放在桌上又走了。刚刚活动完,那碗豆花一下子勾起她的食欲,身上有些散碎银两,算算还够去天味居吃几个菜,叶央也不犹豫,径直往京中味道最好的馆子去。
眼下不是吃饭的时候,店小二看见独身来的少女略有些意外,不过刚才来了一群结伴出游的贵女,他只愣了片刻就堆起满脸的笑,又确认一遍来客人数:“您几位?”
“一个人。”叶央回答,“要间二楼的包厢。对了小二,有什么好菜?”高处的风景尤其好,她素来喜欢那种视野开阔的感觉。
聂侍卫一路跟着,看见叶央被店家迎上二楼,犹豫一阵也进了天味居,问店小二:“刚刚进来那位姑娘,去的是哪间包厢?”
店小二狐疑地盯着他,没回答却试探道:“您是?”言语间十足的警惕,显然认定聂侍卫不是好人。
被人用这种目光打量着,聂侍卫不由皱眉,“刚才上去那个是我家大小姐。”
理由很合理,店小二迎来送往见过不少贵客,早看出那少女衣饰不菲,单腰间那块玉就相当值钱,应该是有钱人家出来的,便如实回答了。
“多谢。”聂侍卫大步跨上楼梯,钻进叶央对面的包厢,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心里还不忘埋怨那店小二,嘀咕说,“还把我老聂当坏人,我长得多敦厚哪儿坏了?你要是见过我家殿下,还不直接报官呀……”
天味居是饭馆里的头一号,装潢却并不一味追求金玉,素雅得很。叶央掂量了一下怀里的银两,挑了两个的招牌菜,加半只秘制酱料的烤鹌鹑,静静坐在窗户旁边。
她伸手推开窗格,外头声音蓦地清晰起来。在嘈杂的叫卖声还价声里,还夹杂着一阵笑声。叶央屏息侧头听了一会儿,隔壁包厢应该坐着几名女子,正在谈笑。
“贞儿,你身上这件裙子花纹极好,我倒是从未见过。”
叶央隐约听见这句话,就有一个万分熟悉的声音紧跟着响起来:“这可是御赐的贡缎!宫里赏了我娘两匹,我娘就全给我做了衣裳。哎呀,也不说给大姐送一些……”
吴贞儿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一个炫耀的机会,轻笑出声,话尾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听出是她,叶央皱了皱眉,低头喝口茶,对天味居招牌菜也不那么期待了。今天出门没看黄历,最不待见谁偏偏撞上谁。
隔壁包厢吴贞儿不知道旁边坐着谁,仍在和女伴说笑,她似乎是一行人里身份最高的,其中一个奉承道:“容貌也好,诗文也好,咱们贞儿才是天生的大小姐呢!”
这话让听的人很受用,吴贞儿笑得更开心,连声说着哪里哪里,一边吟了句叶央听不出好坏的诗表示谦虚。
叶央撇撇嘴,打算关上窗子图个耳朵清净,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关窗的手狠狠扣在窗框上,五指收紧,脸色一下子阴沉起来。
“呵呵……什么叶氏阿央在京城风头无两,我们几个等着看了许久,她也不过是整日缩在家里,怕是在西疆吓傻了,腿软了两年才走回国公府罢!”
轰的一声,包厢大门洞开,聂侍卫本来凝神听着动静,这么一声巨响把他惊得差点摔了茶碗,悄悄将屋门推开一道缝儿,偷眼看着外面。
叶央背影如同一杆枪,直直地杵在门口,声音冰冷:“不在家里潜心向学,难道和你们一样出来丢人现眼么?”
身着翠色半臂的女子恐怕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位,吴贞儿坐她旁边,举着筷子的手还僵着,一屋子人脸色是同样的刷白。
似乎被叶央的眼神一扫,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四肢不听使唤。那是一双……在死人堆里被血淬炼过的眼睛。
一直以来想到吴贞儿,叶央心里更多的是憋屈,别人把她当做平民随意伤了,日后恢复身份也不好出气。
而刚才那句不疼不痒随意说出来的话,才是最让她愤怒的!也让叶央明白,她现在是怎么了。
东市繁华,行走其中,她几乎忘了从前艰难的日子,西疆的鲜血哭号已经缩在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绝不会被发现。现实的生活是当个舒服的大小姐,过几天去怀王府赴宴——若是能不去,在家里躺着便更好了。
叶央突然明白她在逃避,却不是逃避两年前在雁回长廊的日子。
她是想躲开从前叶央的光芒。
那个自己太超群,太优秀,她上辈子只是个普通的程序员,恐怕穷极一生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干脆躲得远远的。叶央只有当个普通大小姐的出息,做别的,是在难为她。
况且从前的叶央顽劣让人头疼,现在家景不如从前,却换了个规规矩矩的新大小姐,不惹事不顶嘴,不给家里添麻烦,皆大欢喜,多好呀。
可是……一味的逃避不代表别人也会对她手下留情!
在库支人的弯刀下西疆多少百姓死于非命,连叶央的爹娘也跟着殉城。京中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知道吗?他们从来不明白在离京城最远的地方发生了什么!
从定城活着出来的人只有叶央,只有她从那个地狱里出来了!叶央空有头顶上的光环,空守着那个九岁火烧库支粮草的传奇,然后像只没骨头的虫子一样想着就此解脱,想着和那群大小姐一样享受新的生活!
而天真的贵女们把西疆沾着血的过往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耻笑叶央不如从前的话题,她居然还想着躲避?
“我出不出风头,不牢挂心。”叶央盯住坐在首位的吴贞儿,目光如刀一寸寸划过她的脸,“既然知道我从前是什么样子,那你便不该说出那种话。”
她走了一步,轻轻掩上身后的门,将包厢外的店小二和聂侍卫一起挡在外头,一字一句道:“否则吃亏的人,绝不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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