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烛跳动,案前,安沐青正歪着脑袋思考:到底是谁把薄纱撕碎的?又是何时下手的?可一路上车队根本没有停留,谁能从十多个人的眼皮子底下使坏?实在是匪夷所思,安沐青烦闷地翻开爷爷留下的乐谱,沮丧不已:“查也查不清,这乐谱也看不出有什么玄机,安沐青啊安沐青,你真是笨得可以!”
“安沐青?”阿文提溜着一只水壶走进来,疑问道。
安沐青忙抿嘴装傻,歪着脑袋问:“什么?你说什么呢?我可一个人在安安静静地想问题!”
“难道我听错了?”阿文也不放在心上,挨着安沐青坐下。
“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安沐青忙转移话题。
阿文无奈地叹气:“从城里又找到两具尸体,这不刚运出来。”
“什么!”安沐青气急:“那些人又把尸体运到后山!”
“嗯,这么久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做法。”
“他们怎么能这样!难道,都不用找一下死者的家人吗?”
阿文瘪瘪嘴:“怎么会有人去找,我们这些难民都被赶出来了,更何况那些遇害的人呢?”
安沐青思忖片刻,若有所思地询问:“阿文,你说,谁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你眼皮下……使坏!”
阿文显是被安沐青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唬住,咽了咽口水,才说:“你忘了……前几月蜀地到处都是妖怪!”
安沐青满意地拍了拍阿文的肩头,居然想到一块去了,说不定蜀地还有遗妖,想到此处忽觉全身疲软,这几月还真是鬼怪缠身,可若不一查到底,不光九歌儿要被迫嫁给那个油皮,甚至还会殃及全村难民,思前想后,安沐青心下早已有了主意。
蝉鸣悠曳,星月静静,几颗明星悬在夜的帷幕中,一跳一跳地注视着人间。夜深人静,只有村边溪流伴着稻浪低吟,“嘎吱”一扇木门缓缓推开,只见安沐青蹑手蹑脚地闪出,看着半空朗星,感叹道:“看来我安沐青是夜猫子心性,怎么遇着事都是偷偷摸摸去干。”说着小心关上门若有所思地自语:“呆子,只能丢下你了,反正我什么都没有,我什么都不怕!”
顺着小道,安沐青慢吞吞地赶往后山,路旁及腰杂草宛如魅影,越过一废旧宅院,顿时袭来一股恶臭,安沐青只觉腹中翻江倒海,看来堆积遇难者的尸坑就在前方不远,距离蜀乱已三月有余,再加上天气渐热尸身腐烂,所散发的气味自是非比寻常,安沐青只得趴在土垅后干呕不止,忽然,一只大手从后掩面而来,顺势把安沐青往后拖,可是又小心翼翼,生怕四周的石子树枝割伤对方,安沐青挣扎不过,抓住空隙就狠咬一口。
“啊呀!”
“阿文?”安沐青大吃一惊。
阿文忙捂住安沐青,指指前方,只见远处山巅,有一人伫立在夜色之中,衣袂随风而动似是沾染上夜的清光透出阵阵孤寒,安沐青见此情景心下怆然:看来那人也如我一般孑然无依。忽然一窸窸窣窣的摩擦声打断思绪,疑惑地循声探去,只见一衣衫褴褛的男子正往这边挪,安沐青郁闷道:“阿文,你看,大半夜的怎么还有人和我们一样无聊!”
阿文听罢,也好奇地回头张望,顿时吓得惊愕失色,半天说不上话:“三……三木啊,那……那个人……不是死了吗?今天……抬的就是……”
“摄魂术!快跑!”安沐青久经鬼场,反应灵敏,慌忙拉起阿文一路狂奔,刹那,妖风大作席卷而来,慌乱中两人竟直直地冲进尸坑,恶臭熏天令人作呕,脚下满是软绵绵的尸体直让人头皮发麻,阿文本就是李忘远,自也有李忘远弱不禁风的体质,刚跑了几步就栽倒进尸群,眼看鬼影将至命悬一线,安沐青反身扑来护住阿文。
“三木,你快走啊!快走!”阿文声嘶力竭,想要推开用身体保护自己的安沐青,不知为何,从第一眼看到她,就想要守护着,纵使与所有人为敌也在所不惜,而此刻,那份莫名的意念竟也丝毫没有动摇。
无论如何,这一次,都不会再丢下你了,不管你是李忘远还是江阿文,都不会了!安沐青咬紧牙关,死死拽住阿文的衣衫,低声道:“李忘远……这是我欠你的!”耳畔狂风呼啸,安沐青仿佛又闻到那熟悉的死亡的气息:我什么都没有了我不会再怕了!喘息未定,周遭忽然变得异常寂静,方才的险峻形势反倒像一场恐怖的梦魇。
“你们,还要抱多久?”一男子声音响起:“死人味还真是好闻?”
安沐青这才敢缓缓睁眼,模糊间,但见一男子衣着长袍,散发出清冷的气质,使安沐青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夜竹林的黑衣女子,她与此人所表现出的淡漠竟如此相似,许是刚才过于紧张,现在眼前一片模糊,安沐青忙甩甩脑袋,这才看清眼前的人。
“王公子……”安沐青愕然,自从那日驱邪就没想过还会相遇,而且竟是在这蜀郊尸海。
烟水茫茫,波光晚漾,溪边,安沐青看着河心明月,月影之下映照出一张冷俊面庞,眸中透出的清冷竟让安沐青心下不忍,曾几何时她怎知天地苍茫孑然一身的悲凉,如今,只一个眼神便了然离合悲欢。
“王公子,你怎会在蜀地?”
男子却不理他,反而细细打量起安沐青,安沐青仿佛被看穿一般坐立不安,对方眼神所指皆是被群鬼伤得最深之处,无论怎样伪装和自我麻痹,那些散布在身体各处的疤痕总会无情地戳中安沐青最深的伤痛。
“那天在绣春阁说话的女人到底是谁?那夜竹林想杀我的……还有上次救我的都是同一个人,而我敢肯定,就是绣春阁那个女人!”安沐青连珠炮般抛出心中疑虑,若这一切和他有关,那爷爷的死是否也有牵连?
男子仍旧面无表情,良久才移开目光,淡然道:“看来你恢复得不错,不过,胸前的伤口还需几日才会痊愈,不可沾水……”
“啊?”安沐青一头雾水,随即花容失色,忙拽紧领口:“你你……你个色狼!还真和张寡妇是一对,当初就不该管你们的闲事……”安沐青瞪着男子,小声抱怨,男子却得寸进尺,嘴角微扬斜眼睥睨满脸窘态的安沐青,每次出糗,居然都被他逮住,他那欠揍的表情更是气人!
“如果,你与那个女子相识,就定会知道爷爷……”
“这些问题,最好问蜀山,”男子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随即又淡漠道:“群鬼作乱,蜀山以一挡百,何时见过这些道士如此英勇。”
经这一提醒,安沐青豁然开朗:“对啊!涧羽道长早就洞穿一切……”
想到此却突然顿住,良久才接道:“那他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劫,可……”
安沐青紧张地搅动手指,努力回忆当初涧羽所说的话:他明明有所暗示,却又不肯轻易点破,如今境地他若早已预感,为何当初却不施援手?就算是蜀地自保,可他巡游长安整月之久才现蜀乱,若当时点破,是否还有转机?安沐青想得越深越觉得脑子不够使,可这些问题若不解答,恐怕爷爷在天之灵都会不安,男子注视着水中明月,已经千年了,早已习惯月色寂寞,若不是那日竹林驱邪,又怎会与这陌路女子再有丝毫纠葛,不知何时开始他居然如此关心一介人族的安危,想到此,男子随手轻挠胸口,余光暗扫身旁的安沐青:伤口又痛了吧。
那日,竹林。
安沐青默念心咒,可就在那一瞬,本该打向王公子的竹叶却向自己袭来,顷刻间顿感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只留七朵越渐无力的哭喊在耳畔回响,男子早知道竹叶古怪,更是好奇这世上怎会有人自己给自己下如此狠毒的嗜血咒,所以便如上次在绣春阁一般,陪着安沐青玩玩,看她葫芦里到底装的什么药,没想到这个笨蛋居然真的对自己下咒,越发觉得有趣,看着眼前颓然倒下的安沐青,暗自思忖:涧羽?蜀山?呵,他们要你死,我偏要你活,你不是想要契约吗?那我就给你!
“你输了……”
……
“你说的什么都没关系……”
……
“那我就签下此约,从今以后,这世上除了我,谁都不能干涉……”
“好……”
“今日,夜痕与安沐青签下生死契,从此,生死相通,”男子心中默念,修指轻挥,安沐青指尖便渗出一滴鲜血,却又转瞬即逝,夜痕一挥长袍,带起身旁枝叶纷飞漫天,青丝随风而动,眼光凛凛:复兴人界,做梦!繁叶飘散,清风涌动,只留安沐青静睡林间,七朵则泪眼巴巴地抽泣着。
“好好照顾这个笨蛋,被卖了还替人数钱!”
自后,夜痕一层不变的生活就被彻底打破了,生死相通,一生俱生,一死俱死,只看两方到底生的力量大还是死的力量大。安沐青是不必担心了,夜痕活了上千年,哪有那么容易死,所以纵然被群鬼追杀还会有一息尚存,可这就苦了夜痕,安沐青所感受的痛苦,在夜痕身上都统统会有反应,虽然这点痛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也不是丝毫感觉不到,自从签下生死契,夜痕常会感觉身子酥麻,就像普通人被蚊子咬了脚心,那种越挠越痒的感觉还真是第一次体会,每当安沐青受伤,与此同时,一定会有一男子全身瘙痒正匿于某个结界里,毫无顾忌地东挠西抓,谁会想到堂堂魔界至尊竟会奇形怪状地抠痒痒,若是被人瞧见岂不失了身份,而安沐青伤得越重瘙痒感便越强烈,整个人也就更难受,那日安沐青被群鬼追杀遍体凌伤,竟搞得夜痕发狂闯进无源之境,见鬼杀鬼遇妖斩妖,一连近一月夜不能寐,可要想保住安沐青处处提防蜀山,这个方法最好不过,夜痕只得咬牙切齿:若你再敢受伤,我便杀了你!可杀了安沐青不就正合蜀山心意吗?久而久之,夜痕也就淡然了。
“又痒起来了,腰受伤了?”
“胸口怎么也受伤了?”
“啊!有什么用,怎么可以全身都是伤!痒死了!”
若是碧落突然找不到夜痕踪迹,那他一定又躲在结界里,挠痒痒!
“王公子,我决定了,明日我就去蜀山找涧羽道长问个清楚,”安沐青见夜痕微蹙眉头,嘴角却隐含笑意,猜不透这个人到底是何种心境:
“可是,我怕贾掌柜为难九歌儿,你这么厉害,就帮我保护她吧!”
“不可能!”夜痕嘴角一抽,就你一个安沐青已经让人超负荷了,如今居然沦落到给人当保镖。
“那……我、九歌儿、阿文一起去蜀山!”安沐青觉得这个办法真是万无一失,得意地笑起来:“这样,那些油皮就没法子了,哈哈。”
“不准!”夜痕打断那笑声,冷冷道。
安沐青只觉莫名其妙:“凭什么!我要保护他们!”
“你?保护他们?”男子直接忽略安沐青满脸的不情愿,说道:“哦,你说的油皮是那个卖破布的吧!”
“卖破布?”安沐青一时没反应过来。
夜痕瞟一眼安沐青,才幽幽道:“那天你在水里玩得太开心,我看不下去,随手……”
“是你!你就是撕碎薄纱的凶手!”安沐青惊得跳起来:“你你……就算你中邪有了几分邪术也不能……”
“那又怎样!”夜痕毫不在乎地打断道,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好不容易缓和稍许,这丫头居然敢带伤下水,没灭了整个村子就算不错,撕几块布已经是难得的仁慈宽容,居然还敢在这里大声嚷嚷。
“只要你听我的,他们肯定没事,现在就去蜀山!”
“现在!”安沐青双眼圆睁,抬头看看夜空:“现在还早啊!”
“就算……就算现在走,怎么样也得给阿文说一下吧!”安沐青见夜痕表情骤冷忙改口道。
可话还未说完,身子就已凌空,整个人竟被夜痕裹进那宽大的长袍里,看着脚下越来越远的景色,忽想起那夜与百里晨在修竹之巅翩然飞舞的情景,融融暖意。
“王公子,你也会飞!”安沐青扭头想看夜痕的脸,却被夜痕随风舞动的长发迷了眼,软软的柔柔的,安沐青笑出声:“你飞得比百里晨还要高呐!”
夜痕听罢,嘴角微扬,喃喃道:“果然是他!”
“你说什么?风太大我听不见!”安沐青兴奋地大呼小叫起来,仰脸迎着迷蒙月色,仿佛整个天空都是她的。
夜痕看着怀里笑颜如花的女子,却也看不懂了,经历过死生离别,要怎样又才能笑若星辰,良久才伏在安沐青耳畔冷言道:“我说,你太吵!”
夜空寂寥,稻浪起伏,凌空俯瞰,一波拉着一波,一浪荡过一浪宛如汪洋大海,激起的清冷月华,在蜀山脚下涌动,光影拂过,一颗流星急急划向远方山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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