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童不由自主的走到ifs中心时,已经是深夜。路上仅剩的行人仿佛寒夜里游荡山野的孤魂野鬼。林童猛然望见对面那个流浪的老人,他正用那被蓬乱头发遮盖住的一双黑黢黢的眼珠不怀好意的注视着她,嘴角扯向两边,露出布满黑斑的牙齿。一双裸露的小腿上耷拉着破碎的布条,被风吹得乱转。林童想象着那双光着的脚踩在尖利碎石块上的痛楚,不由得为他感到怜惜。
原来这世间竟是些可怜之物。
寒风伸进她的脖颈,不断带走她的体温。而在度过了最初的战栗之后,她竟不再觉得冷,直觉那冷风已变成了温柔的双手,轻抚她的脸颊。甚至令人想起姐姐。
从餐厅里出来之后,她拒绝了张希雅和李墨载她回家的好意,只解释说想独自转转。
“别和她一般见识,要知道她从来都不将我这个市长千金放在眼里,一有机会就要当面暗示好叫我明白,我不过是个暴发户的女儿。”张希雅拉着林童的手,带着稍有的近乎仇恨的语调说道。“可我们家那位不为我出头就算了,竟然还担心我得罪她!”她瞥了一眼一旁有些尴尬无措的李墨。
林童轻轻拍拍张希雅,用一脸的微笑对她表示肯定。
“无论发生什么事,别担心,还有我呢!”
而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并不知道应该去哪里。这十年她独身一人漂泊在外,总觉得无依无靠,尤其是姐姐走了之后,仿佛那可以凭藉的远方灯火也熄灭了。十年不足以建立起对一个地方的故乡情怀,这诺大的城市没有一处是她的家。
十年前自从姐姐去世之后,爸爸妈妈就用所有的积蓄为她在这所城市里买下了现在住着的小房子。然而令她百思不解的,是父母怎么也不肯从那个小小县城搬来和她一起住。但他们却常常抽空去乡下的木棉村小学,为那里的孩子洗衣做饭,活着为新来的老师打理房间。有时候他们就长时间住在那里,最长的一次住了近一年。
她和父母极少谈到姐姐,她相信父母之间也很少谈起。但他们偶尔面对面的会突然的陷入沉默,然后大家又慌张的赶紧找其他的无关紧要的话题说上几句,仿佛刻意逃避着什么似的。林童知道,姐姐一直的都在那里,谁也逃不开。
现在,当她意识到秦显烨可能早在十年前就与另一个女子发生紧密的关系时,她苦涩的发现,从她知晓秦显烨存在的那一刻开始,她从未将他与姐姐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关联起来。当她不得不面对这种现实时,心中升腾起一股无可名状的悲凉,并无可救药的看着那悲凉变成无法遏制的愤怒。
她无法克制的想象着唐西蓓与秦显烨亲密无间的画面,想象着他拥着她的腰,抚着他的秀发,想象着那女之间可能发生的一切在他们身上发生。她甚至恐惧的想到他会不会是为了这个绝色女子,才忘掉姐姐的。
一阵铃声划破了宁静,林童看见那个血刺般的名字出现在屏幕上,犹如看见了鬼。
有那么一刻,她恨不能将这手机摔在地下,用脚拼命的碾碎它,然后拂袖而去,把一切的结束。但她没能那么做。她顺从的按下接听键,却不知道该发出什么声音。
“林童,你在哪里?”那声音竟出奇的温柔,与林童认识的和想象着的秦显烨似乎截然不同。“……”
“怎么不说话?”温柔的声音里有着异乎寻常的关切。
“我就在这里,在楼下。”林童一时恍惚,她再次抬头望向那笔直建筑物延伸的顶端,那像是一把利剑。她想象着这把剑刺向秦显烨的胸膛,想象着他留着鲜血扭曲挣扎的模样。
“……ifs中心吗?请你等我。”电话挂断了。林童回念着“等我”二字,不由一阵心悸。
秦显烨从那没有光亮的门口出现时,冷风佛起他的长外套,更衬得他那岿然不动的身姿。
他似乎一眼就看到远处呆立着的林童。然后他们就这样隔着冷风和空旷的广场对视,似乎在比赛着看谁会先挪动脚趾。
然而秦显烨只迟疑了几秒,就以那不可思议的迅捷的步伐迈步到她的面前。
“你倒是在冷风里怡然自得嘛。”他又带着嘲弄的神情。
见林童依旧呆呆的不说话,他叹了口气“走吧,去办公室。”他抓住她的手掌上方的一截臂膀,将她拽进了大厦。
办公室里是如此的暖和,那是在寒冬时节的空调房里才能感受的温暖。林童径自走到那百色沙发的一角,然后坐下。林童仔细打量着这几乎空无一物的简洁办公室。“我曾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据说思想越复杂的人,陈设会越简单。”
“我听不出这是赞美还是贬损。”秦显烨用两个百色茶杯盛来两杯热水,并将其中一杯递给林童,“还冷吗?”
“我本来就不冷。”
“刚才你的手是冰凉的。”
“秦显烨,”林童的张大的双眸望着他,露出那探究而似乎无畏的脸色。
“我听着呢。”一丝微笑划过他的嘴角。
“我刚才见过唐西蓓了。”
“我听说了,”他一只手肘撑在百色沙发的扶手上,食指卷在嘴边,那被长长睫毛覆盖着双眼正深深凝视着那双大眼睛,却用轻描淡写的语调说“所有的事。我猜到你会来找我。”
“她说你和她有十年的婚约,”林童凝视着那双眼睛,就像打到退无可退的战士准备着致命的一击,“而你却和我说你和她没有婚约,究竟你们谁在撒谎?”
秦显烨的目光败下阵来,起身端起茶杯,“是有过,但是现在没有了,”他停顿了两秒,“就在不久前。”
林童的眉头皱起来,不可思议他竟然如此不以为意,“为什么?”
“因为我意识到,”戏谑嘲弄的微笑再度爬上他的眼角,“我的婚约会造成我粉丝的困扰。”
“你爱她吗?”林童没有意识到,她用如此急切的腔调来问这样的话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她更没有意识到,此刻她瞪大着眼睛的表情,活像一只受伤的野鹿。
“你似乎对我的感情生活有着非同寻常的热忱,”秦显烨脸上嘲弄的神色变成了开怀的笑颜,“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是源于你对我这个人非同一般的热忱?”
林童面露疑惑,只能继续怔怔的望着他。
“林童,我已经过了和女孩猜来猜去兜圈子的年纪了。”秦显烨起身走到林童座位的前面,双手插进裤兜里,像是仔细端详着她的脸,那突然停顿的两秒使林童感到一种压迫,“你带给我一种非同一般的感受。尽管我现在还不能确定那究竟是什么,但我愿意…。。”他皱起了眉头,似乎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的语句而恼火,但最后他摆出那副林童常见的不容置疑的坚毅面孔,“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尝试着,相处看看,”说到这里他又笑了,戏谑的神态爬上他的眼角,“当然,如果你确实不满足于仅仅做一名称职的粉丝的话。”
林童现在可以想象着他在商场上与人谈判时大概就是这幅自信而不容置疑的模样,仿佛对方除了接受之外别无选择。
她想起张希雅曾斩钉截铁的说“他决不是个浪漫的主”,想到唐西蓓那孤注一掷的模样,想到赵子潇那表情丰富的脸,还有刘世锦总是像笑呵呵的弥勒佛,仿佛他刚才说的不是男女之间常有的试探,而是什么重要的交易。
她凝视着秦显烨,看不透那高深莫测的脸,不知道那张脸的后面正进行着怎样的谋划。
然而没等到她盘算清楚该怎么回答,门口竟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推开了。
“老秦,老秦,重要事情……”施伟恒急匆匆的话语在一眼撞见林童的时刻戛然而止。四人呆在门口,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贸然闯入。
秦显烨回身从容坐下,“什么事?”他用平常的态度似乎在告诉众人,他们从未见过的这种景象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秦总,我们……”施伟恒的面色有些犯难。
“进来吧,这位小姐不是外人。”秦显烨面露微笑。
四人鱼贯而入,一面偷偷打量着林童,一面似乎又怕别人看出对她的过分关注。
“到底什么事?”四人坐定之后,秦显烨摆出了那副坚定的面孔。
“老秦,胡雪峰出手了,他们稳住了唐氏的股价,而且已经放话要在新能源汽车项目上合资。”尽管施伟恒很努力想要表现的从容,但语调里仍然透露着紧张和些许兴奋。
“哼,娘的,这是铁了心的要抱团死磕了,就算砸进几个亿打水漂也在所不惜!”孙宏智用着一种奇怪的语调,脸上还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施伟恒没有理会孙宏智的骂娘,皱着眉继续对秦显烨说道“老秦,a市国有资产管理委员会何主任来电话说,他们已经准备审议华夏集团合资项目涉嫌侵吞国有资产的议案,准备启动程序了。”
四下沉默了。
“秦总,你看a市政府至于逼我们退出华夏吗?”一直沉默的宋斌用他向来平和从容的语调说到,这语调有种稳定人心的功用。秦显烨一直觉得这位性格老成的年轻人有着一般人没有的沉稳老练,这么多年他一直是秦显烨最为信任的人。
当宋斌说出这句话是,其余几人不由得心下一凛,他们知道宋斌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么这种情况就不能不考虑了。
“不…。不至于吧…。”身材瘦弱年纪最轻的方志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眼神求助似的望着秦显烨。
“老秦,这样看来,他们早已经把牌算好了,”施伟恒低下头。
“什么,什么牌?”方志成焦急的问。
“要嘛与莲花的合资项目挪到a市,要嘛”孙宏智说着拿眼睛不经意的瞅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林童,徐徐说道:“要嘛,和唐氏联姻。”
秦显烨沉默了,他的眼睛有些迷茫的望着面前的地板,两手交叉着抵住下巴。林童发现当秦显烨什么都不看时,他那双眼睛反而更加摄人心魄。
接着四人又陷入了沉默,似乎大家都在小心翼翼的维持着不让任何声音发出,以免打扰秦显烨的沉思。
“是我们低估了,”施伟恒抬起眼睛望向秦显烨,说话的声调带着愤愤不平“实在没想到老奸巨猾的胡雪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讲江湖义气!”
“我看是没想到a市政府竟然敢公报私仇吧!”孙宏智冷笑道。
秦显烨抬起眼睛,扫了一眼在座的那似乎等着他的冲锋号角的勇士们,他们每一个人都已跟他历经磨砺,有着旁人无法介入的默契。在他们与秦显烨四目相接的那一刻,就像得到号令的战士一般,已经为即将面临的牺牲做好了孤注一掷的准备。
“我向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女朋友,美食记者,林童。”秦显烨向林童伸出手去,“过来跟大家打个招呼吧。”
四人将眼光投向林童,她怔怔的望着那只伸向他的手,和伸出手的人的那张不动声色的脸。就在四人以为这个看上去像是受到惊吓的女孩就要从现场逃离时,她竟用不可思议的矫捷的姿势站起身,同时伸出手去紧紧抓住了秦显烨那只正停在半空等她抓住的手。
在那一刻,她觉得他们像是结成了同盟的战友,决心要共同对抗这个险恶世界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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