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钺走后,云梓辰就兴致勃勃地蹲在床边等泠皓醒,可是左等右等,两天转眼过去了,泠皓并没有什么动静,这让云梓辰慌张了起来。
已经快要傍晚了,屋中渐渐暗下来,辛九点亮烛火,橙红色火苗一跳一跳,是黄昏的颜色,这个傍晚并没有霞光。
照理说,这个药有几率不管用,可也是有几率管用的,他想自己是太过于乐观了,忽视了什么叫做绝望,毕竟这世上能够称作希望的东西本就不多,不会平白无故给予他们什么优惠,况且泠皓运气差也是出了名的——只是,没有人会相信,泠皓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永远昏睡下去。
那个人可是泠皓啊!他怎么会是这样就匆匆结束了?
云梓辰看着泠皓依旧熟睡在床上,面颊因为塞进了药丸而比之前显得饱满了一些,还是十分年轻的面庞,云梓辰自己的眉间都淡淡出现了刻痕,而大他五岁的师兄看起来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烛火下蜡黄色小脸上眉毛与眼睫是浓重的颜色,黑白分明的墨画。云梓辰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老天嫉妒泠皓的面貌,才让他在这么短暂的年华里一次次遭罪,如果他这次真的没有醒过来,是不是这辈子要受的罪也就到头了?
他总想给自己和他人的命运交由一个解释,之前他认为,每个人都不是随随便便生下来的,当然也不能随随便便死,人总要有一个活过的意义才行,这是泠皓曾说过的俯仰一世,英雄史观——然而秦钺告诉自己,生命全是闹着玩儿的,我们参不透其中因果,因为有太多变数。
“泠兄,每个人都当你是弃子,都在算你的运数,你是不是觉得活得很苦,所以不愿意醒来?”云梓辰握着泠皓凉丝丝的手,坚硬而光滑的手,手上是经年累月留下的伤疤和老茧,因为太久没有用过力,因此青筋隐了下去,骨节也不明显。泠皓的手上的力量能够捏碎一个人的腕骨,可握在手里却觉得这是双脆弱的手,小小的,像是孩子、或者女人才有的手。
“去外间休息一下,两天了。”辛九看着窗外,建在半山上的独户周围没有灯火,参商星斗慢慢从东南转向西北,东南又转上来比满天星辰更明亮的光,算时间已经是第三天的凌晨了,她是不需要睡眠的,因此一直也陪在他的身边,她在担心云梓辰。
“我就在这里睡一觉,泠兄如果醒了,我马上就能够知道。”云梓辰在床脚搬了一只马扎,歪过头枕着床沿,他不敢压在泠皓的腿上,害怕扼住他的血脉流动。秦钺让他每天给泠皓敲打两次手脚,防止血脉不通,尽管如此,泠皓的全身还是凉的。
“我去给你做些吃的?”辛九去了前院,也是怕吵到他,因为云梓辰现在睡觉时很警醒,屋中有人会让他睡不安稳。
“好的,等我醒来吃。”云梓辰乖乖去睡觉,倒不是他觉得多么疲惫,而是他需要休息一下,如果泠皓醒过来,之后的时间会更加忙碌,因为照顾一个醒着的人,需要比照顾昏迷的人费更多的体力。
云梓辰没能睡的太久,一阵脚步使他醒过来,他不是被吵醒的,因为那个人走路故意压着声音,但这样的方法踩地更需要用力,云梓辰警觉的时候浑身都很敏感,脚下一点震动就让他醒了。
迷糊中以为是辛九,但他马上发现这样沉重的脚步应该是属于一个男人的。
“谁?阿九!”云梓辰吼了一嗓子,瞬间站起身来,下意识往腰间拔刀,但马上想到屋子太小,长刀施展不开,于是云梓辰在胸口摸了一把,摸出两只藏在怀里的匕首,反手握住。
点了一夜的烛火已经熄灭了,窗户透进来并不明亮的晨光,屋中哪里都暗得很。不请自来的男人走到窗前,逆光看不清面孔,他穿着大多郎中会穿的棉布暗色长袍,梳着成年人的发髻没戴帽,手里拎着一只很大的竹藤箱子。
云梓辰觉得这种场景很熟悉,他发现自己总会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候偶遇一些奇怪的人,一来二去经历的太多了,他现在反而没这么紧张。云梓辰在思考这个人的来意,是为了自己还是阿九还是泠皓?为泠皓而来的可能性更大一些,这个人的打扮像是行路医生,虽然手里没有拿着串铃。他直觉着,这个人没有恶意。
“用错了药方啊,他!”那个人走近来,云梓辰看清了他的面孔,一张很年轻的容长脸,还带点少年气,语气是笑嘻嘻的,然而表情却很冷,这让他的长相与气质很不协调。
“你是来干什么的?”他看这个人好眼熟,那种说话语调甚至头上的发髻都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不记得自己结识过什么郎中一类的人物。
“这味药叫做‘余生’,不过不是这么用的,余生余生,救死不救生,”这个人念念叨叨,语速极快,“这是给死人用的药。小钺钺用错了啊,这个样子怎么能够救醒泠皓!傻鬼。”
“给死人用的药?等一下……”云梓辰反应过来,“你是离雪燃!”
“小辰辰认出我了?”离雪燃表情突然也变得笑嘻嘻的,冲着床边走过来,“我该说什么呢?好久不见?”
“啊……燃兄,好久不见——等一下,你要对他做什么!”
云梓辰不知道离雪燃所来的目的,因为彼此算是在敌对的阵营里,但对着熟人他不大好意思动刀,云梓辰撂下手里的匕首,张开手臂拦在床前,他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手,应该能够打得过离雪燃,只要对方不来阴的。
“这药只能救死人,所以想要救他,就只能先杀了他!置之死地而后生!”离雪燃看着看在自己面前的云梓辰,他现在长高了,看别人也就矮了,虽然看云梓辰的时候还要仰着头。
离雪燃果然动手了!
他放下药箱子,右手掌中运气,直接袭向了泠皓的胸口!他的动作很快,但云梓辰还有机会反击,他躬起身子来,单手从下往上去托住离雪燃的手臂。但离雪燃右手虽已出招,左手还闲着,他左臂随意抬起来,拔出了头上用来固定头发的簪子,他的头发纷纷扬扬散开来。
云梓辰以为那枚发簪是暗器,而离雪燃身上的暗器不可能没有毒,每次一想到他给王超下得毒,云梓辰的心里就觉得如噎梗草。他对王超下得去手,也难保不对自己下手,于是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枚匕首,像他们这种练武的人,有时候身上藏得家伙连自己都数不过来。他作势要去格挡,但却眼见着离雪燃随手扔掉了发簪,这让他迟疑了一下。离雪燃一头黑发落下来,云梓辰闻到了他头发里面有很浓的花香味儿,是花香,却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花。
他还擦头油不成?云梓辰想,接着腿一软,不由得跌坐在地上,身上也渐渐失去了力气。离雪燃越过他坐到泠皓床前,手上依旧在运着力,不再理会倒在地上的另一个人。香味里有问题!云梓辰头脑却还清醒着,他在手上完全失力之前,把手中匕首掷向离雪燃的后背,却被轻易地拍开了。
“小辰辰你现在怎么总一惊一乍的跟个傻逼一样?”离雪燃笑嘻嘻回过头来,右手已经按在了泠皓的胸口上,这一下用了全力,穿出了一阵清脆的声响,就像是你用锋利的大斧劈砍竹节时,竹片爆裂开的脆响,声一出来,肋骨断了是肯定的。云梓辰眼睁睁看着离雪燃的右手深深陷到了泠皓的胸脯里,接着泠皓的双眼突然大睁,眼球几乎鼓出眼眶,然后微阖的口中汩汩流出了鲜血。
“不要!”云梓辰费尽全力直起身来,大声吼道。
门口慌乱脚步声,辛九大步冲进来,从离雪燃进屋,云梓辰惊醒,再到离雪燃杀掉泠皓,才过了短短几瞬时间。辛九听到云梓辰第一声叫喊就从前院的厨房赶回屋里,然而等她进了屋,一切却已经结束了,她愣愣看着的屋中的场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离雪燃?你又来了!”辛九因为之前在西宁见过一面,因此认出了他来。
“是我,我又来救泠皓了。”
“滚你的——阿九,他杀了泠兄!”云梓辰吼道。
“杀他就是救他,我不是说过吗,那是给死人用的药。”离雪燃看着辛九一副要动手的样子,丝毫不惊慌,把手从泠皓身上拿开,摊了摊手,似乎床上口溢鲜血的那副狼藉惨状根本不是他所为的一样。
云梓辰看着离雪燃将手放到了原处,接着又重重拍了一些,紧接着是一声沉重吸气声,屋中所有人看着泠皓咳嗽着从床上坐起来。
“是你杀了我父亲?”泠皓坐在床上大口吃着一碗汤面,然后向离雪燃问道。
“是谁和你说的?”离雪燃对着汤面咽了口口水,他好几顿没吃东西了,但现在不能吃,他从不吃自己之外的人做的饭食。
“我猜的,”一碗面很快见了底,刚被解了毒的云梓辰在边上又端上来一碗,他觉得完全插不进去嘴,“钺的能力能够算得出去向,我相信他一定也算过,但垣祠一直说没有消息,这说明不是他们不知道,我估计是不忍告诉我。然后朝廷的消息是他和鱼叔一起逃走了,以朝廷的能力,活生生的人不可能三年了都找不到,而且如果他们在你们的手里,你们也不可能不用父亲来要挟我。两方都找不到,这说明一个问题——”泠皓放下碗来看着离雪燃。
“什么问题?”
“朝廷本来是派人去抓他们的,可是没抓到,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死了,为什么就确定是我杀的呢?”离雪燃笑了一下。
“朝廷派去抓人的人一定是你,因为当时周影玫身边没有可以其他可以调动的军队,而你手下的兰翎卫比禁军更容易差遣——然后,你一定追到了父亲和鱼叔,杀了他们,却告诉朝廷,他们跑了。”
“所以说,你要找我报仇吗?我刚刚救了你的命啊。”离雪燃摊了摊手,不去辩解泠皓判断的正误与否。
“我只是想确认一些……想找你问明白,至于报仇什么的,并不重要。”泠皓从脖子上拽下一块玉牌来,这块玉牌他一直贴身放着,因此没有遗失,“你回长安之后,把他给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