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大青驴被四匹劣马围在中间,沿着宣州与湖州之间的顾渚山山道,自西向东缓缓而行。
驴子上坐着一个青灰道袍的年轻道人,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年纪而已;不过如果再看得仔细一些,就能发现这个道人的肤色过于细腻光洁,而且没有喉结,显然是一个西贝货。而女子独有的娇嫩莹润,显然让易装之后的模样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了一些,让人难以估计其实际年龄。
驴子四周围着的四匹劣马上,却都是各骑乘着一名老道,其中最年轻的也已经头发花白了,最年长的更是须发如银,浑没有一丝黑色。这些老道虽然看着老迈,但是个个面有红光,少有皱纹,显然是修行有道的高手;
看他们身形并不随着马匹在山道上的奔行而颠簸不已,反而是可以非常淡定地稳住重心起伏的节奏;那种姿态,就好像整个人不是坐实在马鞍上、而是如同架了铁板桥一类的腰马功夫,虚坐在那里,让修习武道的内行之人一看就不敢轻视。
四个这般精干老成的道人,却要护着一个小道姑出行,显然这个道姑身份是非同寻常的,至少是道门当中辈分甚高之人。考虑到正一道的道士并不如全真道那般要求做辟谷绝欲的“真人”、历代天师都是可以娶妻生子的,所以说不定便是天师道中某个辈分甚高之人晚年所生的幼女了。
一驴四马五骑缓缓而行,路旁却是逐渐有越来越多的苦役工匠在那里搬运碎石、挖土填坑。很显然,这些都是今年被中吴军节度府征发的民工,诣在拓宽湖州和宣州之间的山路官道。
湖州是中吴军节度使钱惟昱今年刚刚从他十叔钱弘亿手上接手过来的地盘,而宣州则是去年从南唐治下攻取的,中吴军节制这两个州府都不过才第一年而已。相比之下,其他苏秀明台等州在钱惟昱治下多年,早已是民生安乐、该大兴土木的活儿都办的差不多了。如今也只有这湖州和宣州之间顾渚山、天目山的隘口依然有些难行。所以今年的役工劳力空闲下来,自然是优先往这里投了。
那小道姑却是不明白这些大道理的,她骑在驴子上,看着往来的民夫挥汗如雨,在七月秋老虎的余热中依然如蝼蚁般做着工,不由得心生同情,暗自啐骂了一口中吴军节度使的一般官僚。
“这中吴军地界,倒是劳民伤财,这般山路,便是不拓宽,也足可走得车马了,大军行进都不妨事,还要费人工劳力拓宽,真是不当人子!”
“师姑博爱之心,果真是……仁善得紧呢。不过据师侄所知,这些役夫却是近日江北楚州泰州等处新来的流民,因为过江来的时节已经误了农时、这一年时光都不得有收成果腹过活,广陵郡王这才让治下百官呈报境内所需大兴土木的工程,挑了这几处还有可改善之处提前动了,也好给那些流民一口饭吃。
如今我吴越境内,举凡江平南、中吴二镇,役使民夫都是要给银钱口食的了,不比前朝时候,不但做工的都是白征白用,还让民夫自备口粮。若非广陵郡王仁善,这些人流落无依,又无处觅食,岂不是更可怜?”
对着那小道姑赔笑答话的,自然是那四名老道中的一个了,那老道在四名护卫道人当中年纪既不是最长也不是最年轻,看上去面向忠厚,不过口齿倒是颇为便给。听他说话语气,自然是对广陵郡王钱惟昱非常赞赏的,言语间凡是提到钱惟昱都是往好了说。
当然了,这番话若是让旁人听了的话,最令人诧异的,自然还是“师姑”的那个称呼了——至少六十多岁的老道,居然称呼一个垂髫之年的小道姑师姑、自称师侄,这辈分也着实有些过了。
听了自己师侄的赔笑,那小道姑也知道自己开始的话说得有些没道理——钱惟昱这可是解决新来耽误了农时的流民就业问题,又不是趁火打劫奴役他们。不过心中明了归明了,这道姑却是丝毫没听进去一般,小嘴一撅地嗤道:
“哼,要你们几个给他说好话。贫道既然真个应承了师兄,自然不会拆那人的台子。那葛仙翁的三黄丹新法、曾青出铜、火药秘法贫道还不曾学会,你们还怕贫道跑了不成。”
“是是是,师姑一诺千金,师侄们如何会疑心。咱们也是尊了天师的法旨罢了——这日头看着也越来越高了,前面便到了泗安镇地头。听说一年半前,那泗安镇外的顾渚山上,还曾发生过一场大战。当时镇海新军的林仁肇林都帅,便是在那处所在大破了谢彦实谢节帅麾下的康化军的。咱便去泗安镇上歇脚用点茶饭、凭吊一番。避过了日中的毒日头再行路不迟。”
小道姑不置可否,一行人匆匆行了几里路,在泗安镇上落了脚。寻了一处干净的宿头、给了几个大钱,让店家对付了几碗素面、两大壶茶水、外加少许时鲜的果子。小道姑自己一个人占了一副小座头、另外四个老道却是围坐在另一副座头上。
两桌人各顾自吃,饮茶用面的时候,少不得还能见一些光着膀子满身油汗的工匠进来歇力饮茶,看上去这些都是江北流徙而来的石匠,因为有门手艺,所以做工的待遇也比普通的力工要好一些,居然有闲钱进店吃面饮茶。
这些石工匠人言语粗鄙,小道姑见了免不得要以袖掩面,但听他们言语内容,却多是称颂如今的中吴军节度使、广陵郡王殿下仁德,他们原本在南唐地界,因为朝廷和周兵交战,那叫一个民不聊生,如今到了吴越,才知道普天之下,居然还有官府不光管饭还给钱帛让百姓干活的好事。那小道姑听了愈发烦闷,匆匆把茶饮尽了,也不顾毒日头还未偏西,便出了店要继续上路,其余护卫的老道无法,也只好跟上。
“那个习练双修恶法的登徒子,哪里便有这般好了不成。师兄也是被光大道门的邪火蒙了心了,这般巴结人家。”骑在大青驴上一路奔驰,小道姑攥着粉拳心中恶狠狠地想着,只可惜这段念头太过大逆不道,连他那个做天师的师兄都埋怨上了,自然是不好说出口来;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的,否则只怕她身边那四个“师侄”也不答应。
策驴而行,倒也能一日赶出百多里路,中间在湖州投了一夜宿头,次日午后便赶到了苏州城。一路行来,那小道姑一开始的横眉竖目神色倒是缓了一些,毕竟从信州而来,经过歙州、宣州、湖州、苏州,每过一地,当地百姓的民生便丰饶数分。
这些东西都是粉饰不来的,小道姑年轻识浅,原本没出过远门,只当天下都能如她老家那般江西山里面的生活水平就不错了,此刻开了一些眼界,对穷人的同情心泛滥,自然对钱惟昱的鄙薄和敌意也消磨了几分。
这一日,到了苏州地头,进了城几人便打个问讯,想问明节帅府邸的所在。不过随便遇到的人都给他们指路去城南的沧浪园,说是如今的节帅、广陵郡王殿下几乎不在节帅府办事儿,平素都在沧浪园中行住。小道姑心中对钱惟昱的印象顿时又恶劣了几分,一个纨绔子弟的形象在脑中顿生,就好像如今中吴军治下的井然秩序,都是那些文官幕僚的功劳一般。
数人按照路人指引的方向行去,不远便见到了繁花着锦一般的苏州城内,居然豁然冒出一处苍松翠竹繁茂绰约、隐隐然不类乎城中的所在。小道姑和四个护卫老道眼前都是一亮,走近之后感觉似乎空气都顿时清凉了几分,浑不似七月末秋老虎的余威。
“这厮倒是会享受,寸土寸金的苏州城里,还摆这般‘曲径通幽’的排场,难怪一年拿得出一二十万贯的钱钞布施给师兄了。可惜俗人终究是俗人,拿银钱在城里堆出这么一副貌似清幽的所在,便能免俗了么。”
心中想着,小道姑的青驴绕过了半里多路的围林,转到了沧浪园的正门,一个老道率先上去通名求见,给了信物,说是信州龙虎山张天师处来人,恳请拜访广陵郡王。门子一听对方来头,当下也不敢怠慢,一边去通报,一边先把人引入第二进院落内,先寻门廊凉亭奉茶,供几人歇脚。
须臾一个身材略矮、扎束着日本人发式的少年武者,腰悬宝刀赶了出来,对着几个老道拱手行礼:
“在下源赖光,忝为广陵郡王身边侍卫指挥使。不知张天师处各位大德前辈造访,我家殿下昨日一早便去了昆山,说是市舶司那边来信,有个和殿下熟稔多年、名叫亚伯拉罕伍丁的大食番商船队到了,给殿下送来一些西域宝马,故而殿下便抽空去看马了。几位若是不嫌弃,末将便安排几位在园中先住下,这便让人去昆山报信,想来明日殿下便会回返了。”
“哼,好大的架子,谁耐烦等他了。”
源赖光一看,却是老道之间有个小道童,在那里撒气无礼,心中先有三分不喜,心说你家长辈都没敢逾越,怎得一个小道童反而不知礼数?却是碍着几个老道的面子不好发作,只能等着老道识趣,自己“清理门户”。
不过接下来的桥段着实让源赖光有些大跌眼镜——哦,幸好如今这个时代还没有眼镜——因为他看到两个须发如银的老道对着小道童闻言劝慰,一开始和自己接洽的老道则面露羞赧之色,拉着他借过一步说话,把几人的身份辈分说了。源赖光心中震惊,却是不好在说什么,只是安排人先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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