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过年了,四九城里陡然变得冷清起来。以前网上流传着一句话: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艺青年真是古今中外无孔不入。其实照我这种要求比较低的外来务工人员来看,现在北京和北平连接的纽带并不是有没有下雪,而是有没有雾霾。
今天就挺好,没雾霾,大概是因为城里的人都返乡去了。车少了,工厂公司也都放假了,天气自然就蓝起来。北京的秋天,原是高远苍蓝,自打有了雾霾,就只有五十灰一种颜色了。(五十灰是一个很悠远的典故)
出了地铁,我慢慢朝公司走,一还在沉吟,不知道桑梨这种状况是好是坏,也不知道我和罗锐未来情感是怎样一个走向,自己能忍受多久闻西的种种挑衅。唉,你们说,这么复杂的感情生活中,我是不是也得抽空考虑一下自己的工作生计问题啊?
由于近几天老葛已经公然下午才开始上班了,所以办公室里一片散漫景象。小叶正在电脑上打一个小游戏,杨晨则在唧唧咕咕小声聊电话,间或“嘿嘿”一笑,柳燕也坐在桌旁发呆。周庆的位,是空的。
没来由的,我忽然有点心软。小声问小叶:“你上次还没说完,周庆到底怎么了?”
小叶忙中拨了二两冗瞅瞅我,刚想说什么,又盯着屏幕惊呼道:“你怎么了?啊?脸上怎么添那么大一块?”
我吓一跳,还以为她在说游戏,直到她又斜眼瞅瞅我,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连忙用手摸摸,说:“哦,昨晚上没看清,跌了一跤。”
小叶递给我一个同情的目光,然后说:“周庆啊,周庆住院了。他那病不能受刺激,一受刺激就发作。那天也不知道受什么刺激了。”
我越听越心惊,这什么毛病啊?还不能受刺激?而且、他那天发作该不会是因为我那些话吧?
在我的催问之下,小叶明显有些犹豫,带上了支支吾吾的神情。
我说:“姑娘,你这都说得呼之欲出了,临门一脚你矜持个什么劲儿?你不说我想得更多。谣言,就是这么流传开来的。”
小叶听我这意思是打算把谣言的赃往她这栽了,不由瞪了我一眼,娇嗔道:“讨厌!”然后低声说:“我听对门那小说,周庆有严重的抑郁症。病犯得轻还好,要是厉害起来,他就闹自杀。这都来回好几次了。”
说完摆个严肃脸:“我跟你说啊,你可别出去乱讲。唉,他爹妈也够不容易的,家里就这么一个独生。”
我半天没回过神来。周庆?抑郁症?完全没看出来啊!他平时话也不少,嘴贫,嬉皮笑脸的,这种形象跟我想象中的抑郁病人差了好几档。他怎么会抑郁?为什么平时没表现?
返身坐到椅上,我愣了一会儿,了一下“抑郁症”的资料。老实说,各类相关网站上的信息和知识还是挺多的,我一边打开电脑翻看着,一边不期然地想到周庆的样。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我一向以为抑郁症就像拖延症,根本不算什么病。不是说选择障碍症的根本原因是穷,拖延症的原因是懒吗?我向来觉得抑郁症就是闲,闲得没事了,天天去工厂扛大包就不抑郁了。或者去送快递,一天送个几十件,要是有幸赶上双十一庆典,嘿,管保你没空抑郁。
但是没想到抑郁症真的是种病,还需要医生介入,严重情况下还要住院治疗。我看着满屏幕的“心理疾病”,“情绪消低落”,“认知行为障碍”……就觉得一阵眼花。
好不容易把视线从电脑上移开,我在心里反复掂量着:要不要去看看周庆呢?也不知道他这次发作是不是我的原因引起的,万一是的话,我去看他会不会更雪上加霜?但是不去看的话,又觉得他挺可怜的……
想了半天,我还是决定不去了。我和周庆毕竟只是普通同事,别因为这个再引起什么别的误会。对他来说,也是长痛不如短痛,越是这个当头,我的态就越要坚决有力。宁可现在心冷点,免得以后拖拉不断,对他更不好。
我有罗锐就好了,不需要别的男人做备胎。要不是钟明现在对我的态迥然有异,上次连“滚”这种话都对我喝出口了,我估计以后我也得离他远一点。妈的,坚贞了,罗锐有眼光了,这年头像我这么刚确立个恋爱关系就把别的男人远远拒之门外的女孩难得了……
我正厚颜无耻地在心里给自己贴小红花的时候,办公室门口有人叫:“林晓!这里有没人叫林晓!”声音大得整个屋里的同事都暂停了手里的活儿,大家一起扭头往外看。
门口站了个年轻人,手里抱着一大束貌似玫瑰的花。我说貌似,是因为这一堆花里,不但有常规的红色,还有粉红,黄,白,蓝色,橘色……最离奇的是,还有紫色、绿色和黑色。要不是杨晨小姑娘没见过啥世面,捂着胸口惊呼了一声“好浪漫!”,我还以为谁不小心打翻了各色墨水瓶。
我迟迟疑疑地站起身,说:“我就是。”
年轻人说:“来签个字。”
我顺手从桌上拿根笔,小心地问:“是林晓吗?地址没错吧?这是谁送的?”
好像就在等我问这句话一样,刚签完字,快递小哥把花递给我,大声说:“是一位叫周庆的先生送的。他说,林晓我对你的感情就让这束娇艳美丽的玫瑰来一一倾诉吧!”
因为没能及时扑上去灭口,我只能听他像背书一样不加点地说完这句话,然后艰难地问:“这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小哥老实道:“客户特意交代的,还必须得站办公室门口大声说。这话我背了一了。”
我说:“你们店服务真是周到。”
小哥憨厚地笑道:“他另外给了我一块钱。”
我默默捧着这束烫手的花里胡哨的玫瑰花坐回座位,没敢看诸位同事的脸色,不过估计比我面前这一捧花还精彩纷呈错综复杂。估计小叶受的刺激最大,她此刻的内心旁白一定是:没想到啊林晓,刚还在这跟我打听周庆的事呢,一转头就来了这么一出,真是啧啧啧啧啧……
还没想好怎么抬起头面对看戏的这拨观众,我就面前一暗,杨晨凑过来问:“这花儿真漂亮!蓝色现在不稀罕了,绿色是什么种?这还有黑色的呢!你们说这是不是拿墨水泡的啊?”
我看她注意力完全不在花的归属问题上,这才壮着胆抬起头,说:“我也不知道。现在这些东西都是商家弄来糊弄人的吧。”说时我迅速地瞄了一眼小叶,她的目光还锁在屏幕上,对这边的事一副完全不关心的样。而柳燕也放下手头的事走过来,凑上去闻一闻,说:“我闻着还是挺香的,应该不会是泡的。”
她俩的对话里完全没有周庆这个人的存在,好像这束花是凭空掉下来的。我反应迟钝,这才觉得不对劲,杨晨还能勉强解释是小孩心性,柳燕可是出了名的八卦,等级起码比我高出数档,连她也一副若无其事连句打趣的话都没有,口气正常得不正常了。
但我总不能拖着同事分辩道:“不不不,我和周庆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都唔知他为乜送花吖!我冤枉啊大人!”——所以不问最可怕,不问你连解释的机会都没了。
我只好勉强笑道:“你们喜欢,拿去摆着玩吧。”以示我对此完全不在乎。孰料二人见了鬼似的忙不迭摆手:“不用不用,我们就是看看。”说笑着都踱开去。
没办法,我只好找个空瓶,涮了涮加点水把花装进去,然后特意摆在办公室闲置的那张桌上。跟这束眼花缭乱的玫瑰并肩为伍的,是左边的扫描仪和右边的打印机,远远看去,一副活生生的“八竿打不到一起去”的解说图。
刚回到座位,小叶就过我这边拿打印纸。我想跟她说些什么,她却很迅速地跟我说:“周庆那事,你可别说是我说的。你看,我嘴也快了,不过我可没什么坏心,你别误会啊。”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一边说一边抽纸,眼睛都不肯往我这边看,好像在对着空气谈心。而且语速特别快,看得出来,她也根本不想听我有什么解释。
她觉得我刚才就是在耍她,一瞬间就把我划到另一阵营中去了。人和人说句真心话可真难,稍有阻碍就溃不成军。
等她站在打印机前装好纸,然后回到座位去装模作样要打东西时,我已经下好了决心。
走到小叶桌前,她开始想装没看见我,我直接把手按她桌上,她才做如梦初醒状:“有事吗?”
我听见自己心平气和地说:“你知道周庆住哪家医院吧?我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