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陈念远和我的离婚,与其说是一个计划,不如说是一个阴谋。
适逢国家出台二套房贷政策,付要50%,房贷利率高达基准利率的1。1倍。这个公式被我套在一套房上翻来覆去算半天,顿时觉得恐怖片都没那么可怕了。
念远和我结婚刚满一年半,婚前在我婆婆的劝说下,他用全部积蓄在老家买了套房,算是攒住了点钱。结婚后,我们想在北京买房。随着房价的飞涨,我对面积的要求从120平米陆续降到5、60平米,地理位置要求从四环内降到五环外,对房的要求也从新房降到二手房也不是不能商量……但买不起就是买不起,降低标准也买不起。
我跟念远商量,不如把老家房卖掉,钱还可以拿来付付,我们也不必担二套房贷的名头和利息,否则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腰缠万贯。但念远坚拒。他说:林晓,我在老家买套房,是为了安慰我妈的心。这样我妈还觉得我以后肯定会回去,或者时不时会回家看看。卖了,我妈就会很伤心,觉得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那一刻我觉得还是生儿好。生闺女如我者盘算的都是我和老公的家如何如何,生儿则不同,他跟你在床上再翻云覆雨,完了一提裤还是和自己妈最亲。
但我无法反驳。他为人要尽孝,又向我许诺会努力挣钱付付——虽然我也知道他的挣钱速远远落后帝都房价的涨速,可那又如何。房是人家婚前买的,他肯在这和我好商好量已是面,真翻脸说这房跟我没关系我也只有干瞪眼。
只有痛诉国家不肯放我等升斗小民一条活。
这事过了月有余。一天念远下班,吃完饭照旧窝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系着围裙蓬头垢面地在厨房大力喷洒“威猛先生”。忽然听他在客厅提高声调,闲闲道:“哎,林晓你知道吗,现在好多家庭为了对付国家二套房贷政策,都假离婚了。”
我一愣,擦灶台的手都慢了下来,心思急转:离婚?嗯,二套房贷以家庭为单位,离了婚就可以买房,按一套房贷算,然后再复婚……人民群众的智慧真是无穷无尽啊!昔有因为单位分房假离婚的,今有为了对付二套房贷政策假离婚的,老姓活着从来不容易,说来说去都是为了一套房。
我把手擦干,从厨房一溜小跑出来,窝到念远身边,想了想,说:“你说咱们能不能这么假离婚一次?你既不想卖老家的房,我也不想让咱家多付那些冤大头利息。咱们要是假离婚了,然后以我名义买个房,再复婚,有没搞头?”
我还自觉聪明,看——以我名义买个房。这说明我虽然愚昧,但不是个笨蛋。因为智商的原因,这个发现够让我沾沾自喜一阵了。
念远沉吟一会儿,一本正经说:“我怎么舍得跟这么好的老婆离婚,假离也舍不得。”
我一巴掌拍他背上,神情娇羞说“讨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披头散发状若女鬼。还不是聂小倩式的女鬼,是贞式的。
念远做一个要呕吐的表情,我们嘻嘻哈哈追打着就追到床上去了。万事皆化干戈为肉搏,以下镜头自然为某部奇书里的□□□□□□□□。
事毕,念远点一支烟,半倚在枕头上,忽然问:“林晓,你说那假离婚的事,到底能不能做?”
我刚把头发挽起来,想想说:“也不是不行。我想买套房安定下来,而你又实在不愿意卖老家那套。再说现在结婚离婚也方便,只要俩人自愿,去民政局就把事儿给办了。咱们悄悄的,回头买了房再复婚,跟家里都不用说。”
我是真的不想再租房。到现在还记得上一任房东有时不时跑来看房的嗜好,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的不放心是源于房自己长了腿随时会跟邻座小户型私奔。看前也不通知,还会突然拿了钥匙自己开门进来,然后唠叨你如何不打扫卫生,夏天这么热居然不给她放在阳台上的洗衣机罩个防晒罩——她觉得自家洗衣机装个方向盘就能上街充奔驰600了。虽然我认为从该机洗衣服的动静来看,冒充拖拉机的成功率更高些。
我自来北京后搬过次家。每次打包都觉得痛苦不堪。而且租房会觉得很多东西不知道该买不该买,有时想算了反正也不是自己房凑合住吧买那么贵质量那么好的东西干嘛用不了多久就得扔买了也是浪费……社会在进步,所以生活成本逐年升高,但我的生活质趋势永远与之呈反比。
女人都渴望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虽然知道我没有永久产权,虽然知道房里没有亲人就仅仅是一个空心水泥体,虽然知道就现在这房质量用不到20年就成破砖烂瓦……虽然知道这么多“虽然”,却依然不能阻止我想有一套自己房的渴望。那是一种对安定生活的渴望,属于我的,不必再颠沛流离,担心房东巡查,明天加房租,或是要卖房把你赶出去。
就因为这个,我谅解了念远的那个“不想让我妈伤心”的理由。心理安慰是最深刻的安慰,强大到无以匹敌。
由此,“假离婚”作为一个可行性方案,被正式提上了我和念远的议程。
没过半个月就是十一,我们当时是回他老家办的证,如今正好赶着假期回去,看看他爸妈,顺便就去民政局把离婚证领了。
现在民政局真是服务于民了,十一长假也有值班的在柜台办证。办手续的也不都是使劲劝你们“回家再想想”的居委会大妈了,人家就不咸不淡的问几句:“双方都想好了吗?有孩吗?财产分割清楚吗?协议书写好了没?……那在这按手印吧!”
拿到离婚证我才发现封面居然也是红色的,只是变成了暗红烫银字。我感慨地对念远说:“你看,社会开放了,大家都觉得离婚也不是啥坏事了,连离婚证都变成红色了。看来结束一段错误的婚姻也是值得恭贺的事。”
说完还自觉幽默地笑。念远领了证之后突然沉默了,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盯着上来往的车流。我笑了两声,发现没捧场的,于是又从背后拍了他一巴掌:“想什么呢你!”
念远笑的时候神情勉强,说:“你想好房买在哪儿了吗?”
一提这个话题,我立马兴奋起来,领证时莫名其妙的不安感也一下被冲淡了。恨不得马上掏出地图跟他比划:“我早看好了,就西北角那,五环外,没出六环,有俩楼盘新开呢!两家都两万五左右,就现在这行情,我估摸肯定能砍砍。咱们不行就先买个小户型的,60平米的,大通间也足够咱俩现在住了!咱们不是有四十万的存款吗?你去年做那几个大客户的提成你们公司打给你没啊!加上那十五万,付个付应该能行吧?咱们是贷20年呢还是30年呢?切,你倒是喜欢一次性付清不掏利息,但你拿得出来那么多钱么,这国家也真是的,有本事让我贷个一年……”
我正越说越没边的时候,念远忽然打断了我,他站在灰色人行天桥的台阶旁,用一种不知道是怜悯还是悲伤的眼神看着我,阳很晒,我甚至可以看到他额头上的点点汗光。
他说:“林晓,对不起。”
我被晒得眼睛里像洒进了万泼银针,还伸出手去想帮他擦汗,嘴里下意识地嘀咕着:“说什么呢,你是不是想耍赖不买房了……“
他还没开口,就听到他的手机响了。念远从裤兜里掏出电话,我忽然有一种兵临城下的恐惧,不由分说夺过了他的电话。
来电显示跳跃着136****0058——这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曾琦。我们从小睡一张床讲彼此心事,喜欢哪个男生,哪科的老师最讨厌,长大后相互扶持,肆意点评对方男友。
她是我某种意义上的亲人。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给陈念远打电话?
我的手指在颤抖,但依然自动按下了接通键。听筒那边传来琦琦熟悉的娇俏的声音:“念远,你和林晓办好手续了吗?你告诉她了吗?她有什么反应?其实我应该和你一起告诉她的……”
我听见自己打着摆却依然冷静的声音说:“告诉我什么?”
那边突然沉默了。
我抬起头,盯着陈念远,我冷冷地问他:“你们要告诉我什么?”
他不说话。
我也不说话。我们曾经冷战过,那时我总会跑到楼下小区抽两支爱喜,再买点吃的上去装作若无其事。
但今天,我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我咬紧牙关不开口。我要等他先说话。
他终于艰难开口,还是那句没营养的话:“林晓,对不起。”
对不起我什么?我看看手里的离婚证,热气腾腾新鲜出炉,封面颜色像暗红色的血。我以为民政局的章是真的,发的证是真的,但因为我们的感情也是真的,所以这场离婚就是假的。
但没想到,其实一切都是真的,只有感情是假的。
我开口,声音嘶哑,乍听自己都吓一跳:“你们一个是我老公,一个是我最好的朋友,就不能分期分批的背叛我吗?”
陈念远只会反反复复说“对不起”,他说:林晓,你给我的压力大,北京的房我实在买不起。林晓你一直想在大城市生活,但我需要有时间积攒能力。林晓你总是不会打扮自己,每天系着围裙在屋里走来走去。林晓你不要唠叨想要孩,我连房都买不起,怎么能要得起孩……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都是我的错。
是我把他逼得去和我最好的朋友偷情。是我逼得他迫不得已弄假成真。甚至连“假离婚”,都是我先提出来的。他只是先给个想法,然后顺水推舟。
我痛斥自己:林晓,你上辈连这辈都瞎了眼,你选择这样一个男人然后嫁给他。离婚不卑劣,卑劣的是骗局。而他在离婚的前一夜居然还能和你恩爱于床头铺上。这算什么?安慰奖?——林晓,我虽然不能再爱你,但我还可以抚慰你的身体。
所有分手的理由,都不过是“我不再爱你了”的变种。十月的阳光已不再炙热,但我仍觉得心里有烈烈野火翻滚来去。
这样韩剧十足的场面,我实在应付不来。强撑着没有当场出丑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已是我忍耐限。我咬着牙去买了回程的车票,咬着牙上了车,咬着牙一站到北京,双腿麻木。紧闭双唇。感觉自己满嘴都是血腥味,在口腔内杀气腾腾。
当站在西客站前的大广场时,橘黄色的照明灯渐次打下来,我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失声痛哭。
都说人生如戏。可这时我才明白,如戏的人生应该有千折转绝逢生山穷水尽柳暗花明,而我此刻的人生,远不如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