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梗。”
夜晚的灯烛混乱曳出一片斑驳光点,在屋中显得格外刺眼痛楚,教人偏逢多了几分昏晕的感觉。紫衣少女拄着雪白的下巴坐在小矮几前,似乎是在沉思着什么。因已是夜晚,稍待片刻就要去上床睡觉,所以一贯扎得整齐的乌发叫少女尽数散了开。有几绺略长的松松散在胸前肩头,更显得娇美如花。
“你喜欢妈妈的衣服吗?”
母亲的声音在房间中平淡地铺开一片无波无澜的静默。忽然问出的问题略略有些突兀地传进桔梗耳中,叫她略微吃了一怔。
“什么?”
巫女手中穿针引线,似乎摆弄着什么:“桔梗,告诉妈妈,喜欢吗?”
少女打量了妈妈一眼,见她身穿的不过是惯常穿惯了的白衣绯裤,巫女的打扮于平时并无二样,心中略略一动,暗暗思索莫非母亲见她年纪日益渐大,难不成真是要她接了母亲的衣钵不成?再站起身儿一看母亲手中穿针引线的玩意儿,心头顿时一片清明。
母亲手中正拿着一块不甚小的白色棉布剪剪裁裁,时不时地缝上两针。又对着桔梗略略比量了一下,手上活儿丝毫不见停。这显然是那巫女装束的上衣。而旁边叠得整整齐齐的两块红色布料,新崭崭的颜色叫人心中好不喜欢。显然是要做成那裤裙的布料。
“喜欢,当然喜欢。”紫衣的少女微微一笑,抚上一旁尚未来得及动针的另一块白色布料,布料制工细润,柔软的触感教她心下舒畅,两弯细秀的眉略略一挑,轻言笑语道:“妈妈是要给我和小岚做……巫女的衣服?”
“嗯,是。”雨晴素来是知道自家长女心细如丝的性子,见已经看破了玄机自然不便多卖关子,索性敞敞亮亮地地开口道:“桔梗,你说小岚可喜欢这样的衣裳?”
这话中有话,表面看来是问桔梗,岚是否会喜欢这种衣服,略略深思一下换谁都可以轻易听出话中的玄机。这无疑是在问桔梗岚是否能挑起这副担子,除妖灭怪护卫他人。
“妈妈应该去问她。”紫衣的少女用细瓷白的手指覆在自己眼睛上,轻轻地揉了揉略微酸痛的眼眶,转身走向靠墙壁的岚和她的床铺,见妹妹脸朝墙壁似乎已经睡熟了的样子,索性用手轻轻推了推白衣少女的后背。
白衣的少女原本就未曾睡着,自方才开始就一直装着睡着的样子,感觉颇是别扭。这回又见姐姐推了自己的后背,再装睡反而显得极其突兀,索性睁开了眼睛翻过身来,声音低低容色淡淡:“什么意思?”
“小岚,妈妈想要问你事情。”桔梗扯起母亲略宽的一只袖子,拎起袖子边儿笑眯眯地看着妹妹:”你喜欢妈妈的这身衣服吗?“
这是什么鬼问题?
白衣的少女搓了把因侧躺而被压得麻木的半边脸,又用手指头理顺了自己略微发乱的几绺发绺,捎带更是理顺了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也就一并看透了母亲这个问题下的深意。
她平素厌烦欺骗,见母亲问题拐弯抹角更是头痛,她按了按太阳穴,有问有答道:”我喜欢那身衣服的上衣,白色那里,去了袖口的绳子和脖领的红领绳,我就喜欢了。下面的红裙裤太艳了,不好意思我不喜欢。“
……
……
回答问题这么会钻空子装傻充愣是什么病?
雨晴和桔梗见了岚的一副神情便就知道她已经看透了这问题下头的更深一层问题,又怕不小心说跑了嘴,索性细细把自己的看法讲了来。她这般心思缜密,叫她二人也只有扶额的份儿了。
“小岚,若是硬要你穿上这衣服,你会穿吗?”年长的巫女将手中的针线放下,起身走到白衣少女身前,握住她双肩道:“告诉妈妈,你会穿吗?”
若不是巫女,断断是不可穿上巫女的服饰的。母亲这句话问她会不会穿戴这身行头是假,问她肯不肯承担巫女的职责才是真。
想必是母亲清楚桔梗是个行正派明事理的人,偏逢有一副热心肠,若是要她传其衣钵作巫女着实是不难,却担心她自幼多心,不愿将自己一身灵力为保护人类,除妖灭怪所用。
“衣服就是衣服,如果单纯地要我穿衣服,我当然会穿。不管我喜欢不喜欢。衣服能蔽体就好。”她用力地抿起了半边嘴唇,抱起了膝盖在胸前,带起了被子也一并被她用力搂在怀中。将半边圆圆的脸儿埋入柔软的被帛中,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把她眼睛完全笼在了一片阴影之中。
“那……”
母亲的声音愈发严肃了起来,伸手扳住了她的肩膀,握得有些许的过紧,她暗暗叫了声痛,却并未显现出来丝毫不满的情绪。
“如果妈妈要你,行使穿这身衣服的人的职责的话,你会怎样?”
啊?
你,要我行使巫女的“职责”?
她略微一愣,伸手撩开过长的刘海瓮声瓮气道:“我看桔梗姐姐的。”
“哈啊?!”
桔梗猛地一抬手,指向自己的鼻尖儿:“小岚你没搞错?!我?!”
她怎么都想不到,日常这个少言寡语的妹妹竟然会给出这种回答!难不成她一直在心里依恋着她桔梗这个姐姐不成?
“嗯。桔梗姐姐去做巫女,我就会去做巫女。桔梗姐姐去杀妖怪,我就会去杀妖怪。桔梗姐姐去救人,我就去救人。最后,桔梗姐姐要嫁人,我也就看着她嫁人了。”
她平淡的叙述惊倒了母姐二人。
“如果这样,那太好了。”年长的巫女松开女儿肩膀,慢慢地拍了拍。露出柔软的欣慰喜悦神情。“小岚,妈妈知道你可以,加把劲哦。”
“呐呐,小岚。”钻进了被窝,紫衣的少女搂住了妹妹纤细的腰肢,语意亲昵:“小岚真的要跟桔梗姐姐一起走到最后吗?真的桔梗姐姐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吗?”
“啊,真的。”
她将脸儿埋在桔梗柔软的胸前,低声轻轻说。
“我从不说谎。桔梗姐姐,你做什么,我也就会跟着你做什么。”
“那样最好。小岚喲,我们会彼此守护,走到最后一刻的,对吗?”发觉到妹妹撒娇后的紫衣少女心情大好,伸手在妹妹柔软的腰背上揉了两揉,心底的喜悦更是难以述说。
“啊啊,是的。你可以跟我拉钩,我不会撒谎。”
两只白皙的手掌互相握紧,小拇指紧紧地勾在了一起。
烛光忽地摇曳两下,勾出拙劣的图画。扑地一声便就灭了,有月光透过门扉撒了进来,恰巧就偏逢洒在了她二人的手指上。
——那是最纯真的誓言。
——纵然是时光还是生死也再也分离不开……
时光荏苒。
一晃五十余年。
夕阳西下,白衣红裙的巫女高挑的身影被投的更是高挑,略微宽大的裙裾口被夜风吹得飘荡开来,如若红霞般难以令人相信的美。巫女一头乌黑的长发被夜风吹拂开来,如若墨画。手中小臂抱住的一束浅紫色桔梗花,在残阳的照耀下透出梦幻的色调。
啪嗒啪嗒。
是木屐敲打在墓地灰土地面的声音。
“一晃五十多年了,桔梗姐姐。”
巫女的面容依稀有当年少女的几分模样,五十年过去,她却年轻的不甚正常。她微微垂眼蹲身,如小扇儿般的睫毛扇动了两下,将手中抱着的花束细心摆在墓碑前。
“你还在睡,我却都已经回来了。”
巫女的目光平静无波,似乎是在述说件极其平凡的事情,就像她在询问对方吃饭了没有一般。她站起来,又微微躬身,原本垂落在肩上的柔软发丝缓缓滑落,在夕阳的照耀下划出柔软的弧线。悠悠荡荡地荡开在半空中,极温暖的一种味道。
“不想念我么?桔梗姐姐。”
薄薄的柔软唇瓣被巫女抿起,似乎是在隐忍着什么,是感情还是话语,已经再也不得而知。她不说,恐怕大抵也是不打算再说。
“我说过了,你做什么我也就跟着你做什么。”
女子的唇角苦涩地勾起,勾出一个极其牵强的弧度。原本是笑容却做得比哭还难看。
“你死了,我也死了。当初我们拉过勾,我不撒谎。所以我死了,但是我回来了,你就真的不想念我吗?”
女子抬头,望向无垠天空。空中似乎有火在烧灼着云彩,烫出些如血迹般的殷红色泽。
——那是传承了五十年的,亡者的回忆。
——那是风沙无法尘封,雨水无法沁沾的誓言。
一誓永存。
——你做什么,我也就会跟着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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