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曾经想过有一天能御剑远游,脚踩云层,千里快哉风,却没想到第一次上天是这幅光景,跟病鸡一样被人提着。张天师负手倒持神荼,神威凛凛,另一只手里被抓住腰带的方圆像是刚伏诛的狼狈魔。
张至人往旁边一递,老朱搭手扶住半死不活的方圆,方圆勉力调理气机,目光越过身形高大的天师,见前方有零散十数人,有的已经站立起来,个别的仍盘腿坐着,这些人有的须发皆白长身鹤立,有的面如冠玉风姿萧散,更有弱龄童,面目粉雕玉琢,煞是惹人喜爱。
这些形态各异的人,无一不是持着竿,竿也都千奇百怪,最前方的老人长竿金光盘绕,富贵逼人,稍后的青年则是黑如烤炭,阴沉却隐隐有光泽,唯一的童侧躺着,睡得很是酣熟,莹绿的竹竿插在面前一团白云中,随风轻轻晃动着。
这些都是云上仙人?
方圆有些茫然,他回复了些气力,能够站稳,朱翊芝面容冷峻,往前一步将他挡在自己身后。老人直接忽略老朱,看了一眼方圆,目光顿了顿,终是落到张至人身上,沉声道:“张至人,你莫要自断前途。”
老天师不为所动,回道:“前路可断,杀心不能。”
“混账!”白须老人怒骂,“道家修行求的是羽化飞升,做那逍遥仙人,你可一剑破开天门,成仙自是等闲事,非要学迂腐儒士做那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狗屁事情?”
天师哂笑,“野修门下走狗,也配与我论道?”
老者的主子是一个结庐的闲散居士,在人间算是天资聪颖的一类,加上机缘不错,一朝证道,得成仙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证道过天门的人,带三两个贴己下人的不在少数,老者便是其中一个。
可惜能修成正果的人哪个不是佼佼者?将相神仙也是凡人做的,天门之后也少不得纷争,这些占尽人间灵秀的天才博弈起来,其伏脉千里点铁成金的神仙手段更是让人汗毛耸立,为避免被算计,相熟之人自然抱团,所以道统香火脉络便格外重要。势单力薄的人振叶寻枝的找根系,从入道法门到修习居地,无一不是攀附的着手点,为的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结庐的居士修的是野狐禅,生性清高不爱搭理这些弯弯绕绕,于是被公然讥讽为山猪野狗,日子也当然不好过,门下之人也深以为辱,张至人这句话骂人揭短,一针见血刺到老者痛处。
老人勃然大怒,你是龙虎山的天师又如何?未真正成仙依旧只是凡胎,你那些举霞飞升骑鹤过天门的祖师我不敢惹,可你一个还未证道的子如此放肆,还不是仗着龙虎山的香火情?真正实打实地交手,不信你是我对手!
老者心里冷笑,脚下也是不慢的垫步前冲,不料身形刚动却又生生停住。老者阴沉的脸顷刻转为惊恐,张至人对周天大势的运用,竟比在此垂钓几个百年的他更为熟稔精妙,即使他拼尽全力,也是与城墙抵力,纹丝不动。
方圆连玄品都未入,自然是不知其中奥秘,以为是老者改变了主意,但云上仙人不是肉眼凡胎,皆能看出其中厉害,心下微沉,暗赞龙虎山不愧是天下道教祖庭。
冒头的老者有苦难言,整个人像是恶浪风波中的扁舟,随时可能倾覆,但偏偏看着又是困于琥珀凝脂的昆虫,半点动弹不得。自己会的那些仙法神通,还未成气候便被对方生生截断,百年来苦心经营的气运一次次聚拢溃散,都成了无用功,但为了保命又不得不去做。仅这片刻,就已经耗费了百年光阴涓滴不舍积攒的家底。
本以为哪怕张至人是人间战力顶尖人物,但自己好歹云端垂钓三百载,汲取人间气运,加上所处算是“自家园地”,即便不是自身证道成仙,对付一个凡人也该是绰绰有余,谁料遇到了这么一个怪胎。龙虎山的香火传承当真如此恐怖?
“呵——啊!”这边的动静吵醒了熟睡的童子,他左手依旧支着脑袋,右手拍着嘴巴,打了个呵欠,老者周身的险恶风波散去,枷锁卸尽,一身大汗这才如浆迸出,老者深深地看了张至人一眼,退到一旁去,一身汗浆蒸腾如雾,算是有了点云蒸霞蔚的仙人气势。
童眯缝着眼,含混道:“你这点微末道行,敢在龙虎山大真人面前献丑,真是不自量力,死了也活该!”
老者似乎对他极为惧怕,身体僵硬,连气机流转也停滞下来,低首喏喏称是,方圆不由得把目光投到童身上。
仿佛光阴长河在他的周围加快了流逝,稚气天真的童的身量在众人眼前拉长,眉眼长开,眨眼之间就成了一个清减的少年郎,白色的广袖大袍,眉心莲花施朱点染,鸦青色的发丝也是见风就长,缭乱的直拖到腰际,像是饮醉的酒仙。
方圆哪见过这等玄妙手段,一时被晃花了神,少年相的仙人冲他笑笑,道:“要不留在此处我教你?”
“他敢留下,你吃得下吗?”
人未至语先闻,少年郎脸色惊惶,一身仙气顷刻扫落,向着方圆踏出的脚步硬生生收住,身形如野凫长掠而退,数十丈后才堪堪停住,望向声音的来处,心有戚戚焉。
五位身着黄裳道袍的道人联袂而来,稳稳落在张至人身前,先前神情倨傲的云上仙人看到这五人,皆是如鼠遇猫,齐齐退开,这五名道人并未将他们看在眼里,眼神静静的落在张至人身上,张至人执了一礼,“龙虎山天师府第八十六代天师,拜见五位祖师。”
“哼!你还知道你是龙虎山天师府的人!”腰悬铜印的长须道人满面怒容,对张至人的不满溢于言表。
张至人也不回驳,神色不卑不亢,没有丝毫愧疚或惶恐,长须道人火气更盛,恨不得一剑刺死这吃里扒外的后人。明明是板上钉钉的仙人之姿,就等哪天觉得人间无趣了一脚蹬开天门,龙虎山的名录上再添一位羽化飞升的天师,对于人间天上都是欢欣鼓舞的事,哪知道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放着好好的长生道路不走,偏偏要跟人干那悖逆天道的孽事。
自己一众也是瞎了眼,以往谈及张至人都是忍不住的赞美,说什么五百年来仅此一人尔,期待他带领着龙虎山的香火再兴三百年,甚至在如今堪称巅峰的龙虎气运上,将昌隆气象再拔高半层一层也不是没可能。他这一犯浑,让他们这些老家伙先前所有的希冀都成了泡影。要知道仙人虽然高高在上,但是没了人间,天门之后就成了无源之水,早晚变成死水一潭。也不知这一代的崽子们脑袋是都被狗屎糊住了,还是张至人控制人心的手段太高明,竟然也都跟着一起犯浑!
龙虎山绵延千多年的香火续得不容易,期间惨淡经营的光景不少,都是靠着一代代人勉力支撑戮力同心,才挣得这份道教祖庭的家底。在人间,龙虎山一代代羽衣卿相黄紫贵人如过江之鲫,享受鼎盛香火,正有此为基,在天上,龙虎山数十位仙师才能经营起惹人眼红的自家门庭,使后来人依旧能享受如龙的气运和香火,不用像那些门户甚至山泽野修一般可怜兮兮,只能窃取微薄低劣的“虾米”。
千年来龙虎山上下一心,难不成你张至人想将这天上人间的底蕴一次性葬送个干净?长须道人越想越气,一挥袍袖,又是冷哼一声。
居中的中年道人头戴芙蓉冠,比之长须道人沉静许多,麈尾一挥,淡然道:“龙虎山家事,闲人避退。”
本来占据此地的十几人闻言,毫不犹豫收竿就走。废话!早就想走了,可龙虎山的大爷不发话他们哪儿敢动弹?明显那几位就在火头上,他们也没胆子插话进去,没见那装模作样的白衣少年的下场?刚才要是退晚了半分,早被那道内敛至极的剑气给劈成两半,即便是仙道长生,但那一剑下来恐怕连证道的本根都给斩了,岂有活命之理?
一时众人皆做鸟兽散,虽然本来这里是他们的据地,但在这天上,敢跟龙虎山掰手腕的,有,但肯定不是他们!白衣少年恭谨地行了个礼,才飘然转身离去,甚至都没去看一眼那人人视之如命的钓竿。
道人的神色从始至终淡然,像是赶跑苍蝇一般,那少年郎离开之后,碧绿的钓竿豁然断成两截,竟然是以气运钓竿换了一命,这样一来,又是三百年光阴付于流水。
芙蓉冠道人整个像是沉静的水,连看人的眼神也是淡然出尘,还带点清冷,行事风格也是与气质一般无二,不问缘由,只问决意:“选择好了?”
张至人点头。
“那好……”
长须道人急了,打断道:“等一下!他只是被人蛊惑,我可以劝他。”
芙蓉冠轻摇头,“那么大年纪了。”
见师祖无动于衷,长须道人一跺脚,转头瞪着张至人,怒骂道:“不肖孽障,还不叩首谢罪!”
张至人笑了,“师父,别费劲了,几位师祖又不是傻子。”
张宗源恼怒地瞪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五十岁大器晚成,被先皇授予二品官身绶带,八十三岁于饮鹿涧举霞飞升,传天师位给大弟子张至人,与张至人的感情自然不用多说,一开始先声夺人,其实都是做给人看的,能护着张至人的时候他哪次不是挺身而出?
张至人七岁的时候剥了龙虎山后山池里的气运紫金莲吃莲子,那时候他这个声名不显的不中用道士根本护不住,最后将跟已故先师住了一辈子的那座惹人眼红的披云峰拱手让出,这才勉强平息了风波。
牵着徒弟去下山的时候,孩子知道自己犯了大错,闷着脑袋不说话,中年道士呵呵一笑,说:“没关系,不就是一朵莲花吗?师父以后赔他们一朵就是了。”
道童抽了抽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师父你又吹牛。”那些师叔师伯已经告诉他那莲花有多难得,明明自己都快八岁了,师父还把他当孩哄。可如果不是孩,怎么会闯这么大祸?想到这儿,孩眼泪又吧嗒吧嗒往下掉。
中年潦倒的道士哑然失笑,“师父没什么本事,也许做不到,但你一定可以。”
“真的?”道童不信。
“当然,莲子是莲花的种子,你吃了那么多,总能长一朵出来。”
道童泪眼朦胧,抬头望着一直不是很靠谱的师父,这次有些信了。
师父继续安抚,“好了,你不是喜欢吃糖葫芦吗?买糖葫芦去。”
最后师徒俩挑了一座无人问津的低矮山峰,因为山上有一间不知废弃多久,满是灰尘蛛的破屋,两人打扫了整个下午才勉强扫干净,抬头看着对方脏兮兮的脸,都笑得不行,最后一大一躺在地上,透过残缺的瓦顶看星星。
“纸人儿啊,师父考考你昨天的功课。”
“师父,又考试啊……”
“放心吧,不会太难的,来了哦——山不在高……”
“有仙则名!”
“嗯,不错!接着来,房不在破……”
“……师父,没有这句。”
“有的。”中年道士笑眯眯。
徒弟皱着脸又想了半天,“……记不起来了。”
道士哈哈大笑,一把将徒弟抱在怀里滚来滚去,“有你就行啊!”
“师父你又骗人!”徒弟气恼的声音穿破屋顶,为这山这夜第一次带来生气。
……
近百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圆脸的徒弟胡子都跟自己一样长也一样白了,张宗源看着他,恨不得一巴掌拍他脑袋上,“你这聪明脑子这次犯什么混!”
张至人笑而不语。
张宗源被这表情气得胸闷,“这子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葬送一生修行?”
“师父,我记得时候你带我云游,道中我们遇到一个逃荒者,他求我们给点吃的,可我们只有一张饼,但你还是分了一半给他,另一半你留给我吃,自己却饿着。”
张至人语气缓缓,跟寻常老人怀念旧岁月一般无二,“我当时不懂,明明你就很饿,为什么要把吃的送出去……”
张宗源僵直地站着,要不是张至人说起,这件事他根本想不起来,他想起当时徒弟啃着半张饼,抬着脑袋问他,他当时告诉徒弟,儒家的书里有一句话,叫“见其生不忍见其死”,他觉得说的很好。
“……我现在做的,不过是跟师父一样的事罢了。”
张宗源终于放弃,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心里暗悔当时怎么就没有教徒弟自私一点,哪怕一点点,或许都不至于有今天这步田地。
“方子。”
“啊?”方圆一直在状况外,突然被点名,神情有些惊恐。
张至人抬手一点他的眉心,道:“看看这天上人间。”
像是一滴雨轻轻敲打着种子,一颗火星掉落漆黑的深渊,方圆眼中一片茫茫云海,风雷急掠,待到一点一点清明回归,识海一片明澈,整片天地便换了一副模样。
面前三个已然成仙的龙虎山往代仙师,人人风云相从,不知从何而来的如风游丝纷纷钻进他们的体内,汇聚成令人心惊的汪洋浩瀚。方圆看不穿究竟,但能感受到沉静澎湃的伟力。
那些丝线有粗有细,细细查看还能觉出气质的不同来,有的醇厚如春风,有的萧瑟如秋水,有的生猛如虎豹,有的又有老蛇枯树一样哀槁。
八面来风,各有不同,唯一相似的便是,这些丝线绵延逶迤,都将方圆的视线引到下面。
下面是人间。
人间一片星河灿灿。
有几处云雾汇聚如湖海,一吸一吐像是涨潮落潮,其中光点明灭,如同被浪翻卷起来的深海珠贝。但大多的地方都太贫瘠,没有得到云雾的垂怜,仅有数颗亮得耀眼的星星,如暗夜提灯。
人间仰望天空,有风雷星辰,原来天上看人间,同样有云海烛花。
“这是?”方圆惊疑不定,他知道张至人让他看到的都是天地间的大机密,但这番作为就像是指路与盲童,让他如何明了其中真意?
张至人从他衣服上拈出一根线来,两指轻轻一掐便断,随后又找出一根捏断,一边断线一边解释道:“你看到的那些云雾,是人间的气运,最早的时候,各个地方虽然也有薄厚之分,但好歹也大致均匀,后来一些人找到了藏风聚气之法,便起了私心,纷纷窃据福地洞天,引天下气运东流入海,故此,厚者愈厚,薄者愈薄,没有了修行阶梯,修行人也只能停在断头路上,做一个纯粹的武夫,少有的人得天独厚,凭自身的先天气壮,过槛推门塑金身,再凭着敏锐的天地感应,再续断路。如此一来,天下修行之路越变越窄,道统也仅剩那么十余支。”
“若仅是如此还不算太过分,好歹为天下人留了一条活路,可惜人间修行如逆水行舟,天上更是如攀险峰,有的人做了所谓的神仙,怕自己一失手摔死,竟打起了那些无根脚的人的主意,端坐云端垂钓气运,这样的话,绝壁搭梯,倒是平稳得多。”
散落了一地的怪异丝线,像是密密麻麻的铁线虫,耳边听着张至人的话,再想到之前那十几人手里的钓竿,方圆全身毛发悚立,面部一片发麻,一大口唾沫咽的鼓鼓有声。
方圆声音颤抖:“这他妈不就是寄生虫吗?”
张至人挑断最后一根丝线,方圆感觉自己都能琴弦崩断的声音,脑袋不停扭来扭去看自己身上,手还不放心地四处拍打,生怕张至人漏了一两根没有掐断。
张至人嚼了两下“寄生虫”这个词的味道,轻笑出声:“你这比喻再恰当不过了。”
方圆可没那功夫去理会他的称赞,急吼吼地原地转圈,问:“老朱,你帮我看看还有没有。”
一想到身上有那些恶心的丝线,方圆就浑身难受。
老朱苦笑,这不是为难他吗?天上仙人的气运钓线,哪是他一个区区琉璃身能发现得了的。
张至人把方圆按住,道:“放心,这次就是为了这事来的,不解决了岂不是枉费了十几年的布置?那些不够看的刚才都解决了,现在还剩下的都不好对付,得花点功夫。”
意思是还有?方圆感觉脊背在不自主抽动。
“费点功夫?你张至人莫不是把自己当成玄武大帝了,好大的口气!”
说话的道人面目刚毅,嘴周围都是短短的髭须,此刻怒目而视,一副降妖伏魔的钟馗相。
张至人笑意很淡,话却说得张狂:“若真不把我放在眼里,五位祖师也不必联袂前来了。”
髭须道人冷哼一声,嘴里吐出一柄寸长剑,瞬息时间边长成一柄灿灿的金色阔剑,并没有多么声势惊人,但老朱袖中的金乌和游鱼已经开始悲鸣,人剑心灵相通,老朱瞬间感应到危机,一道屏障隔绝袖内乾坤,两柄引以为傲的飞剑惊魂未定,仍然瑟缩战栗。
老朱轻轻叩了两下牙齿,眼中精芒闪烁,看来是自己觑了天上仙人,有趣!
张至人举剑直行,衣袍猎猎直撞髭须道人,一道金光屏障凭空张开,两者撞上后,一阵铜钟大吕的浑厚声响彻,震得方圆头昏脑胀,不得已捂住了耳朵。
再看张至人一柄长剑顶着金光闪闪的髭须道人前进了百余丈,所过之处浮云让路,炸出点点珠玉碎沫,三尺长的神荼在他的手上使出了攻城锤的声势。
方圆心驰神往。
另两名道人飞身前往,紧紧缀在张至人身后,张宗源身形刚动,却被辈分实力都最高的芙蓉冠道人生生拽下。
张宗源看着他,但他却把目光看向战场,张宗源眼神急闪,挣扎了片刻终于黯淡下去。
得益于张至人的手段,方圆的眼睛也能跟得上他们的动作,心里不禁为张至人捏了一把汗。他就算再不明所以,也知道张至人为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身为龙虎山的大天师,却要孤身与前代祖师掰手腕,欺师灭祖这顶帽子,是无论无何也甩不掉了。
明明是和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却只能当个看客,方圆一口气憋在胸膛,堵的慌,“老朱,这种层次的,你能顶得住几剑?”
“一剑都挡不住。”
老朱双手拢在袖中,一瞬不瞬盯着战局,神仙打架有几人能够看到,这么难得的机会他当然不想放过。
方圆捏紧拳头,老朱在他看来已经是通天的人物了,却连一剑都挡不住。
“不怕你笑话,我在他们任何人面前,连出剑的机会都没有。”老朱神色坦然,并没有觉得自卑,反而一身昂扬战意如水漫丘壑,节节攀升。
感应到这边的异常,芙蓉冠祖师望过来,老朱心神一凜,觉得心境幽微处被人窥探,一分神,节节贯通的神意微滞,竟是缓缓停了下来。
感受着微微摇晃,就要打开的山河门,朱翊芝很是遗憾。
“大元朱家后人,如今是为方家还是赵家效力?”芙蓉冠道人手指连连掐动推演,露出淡淡的笑意,“有趣!”
老朱悚然一惊,当年赵氏还不姓赵的时候,大军举着高字旗攻入启明城,大元在风雨飘摇中终于倒塌,高明凯将朱家之人尽数处死,下至婴幼,上至妃嫔,与皇帝朱懋悬尸于启明城头,任鸟兽啄食,尽去其肉,围观民众欢呼不已。
城破之时,东宫太子携妻眷于府中自焚,太子府与府中人共朱氏江山一同玉碎,尸体焦黑都辨不出人形,在众人打算随便拖出一团代替太子朱云深时,一名参将报告说找到了太子朱云深。
原来这名参将在冲井里撒尿的时候看见下面有东西,于是派人打捞上来,四五个军伍汉子费了好大劲才将那已经煮熟了的尸体捞上来,身上的蟒袍昭示了这人的身份。
为了确保不是金蝉脱壳之计,高明凯叫人找来两个太监指认,两名忠心耿耿的太监刚看到尸体就开始痛哭,想来是没错了。没了后顾之忧,高明凯悬着的心放下,畅快地大笑起来。
笑声中,两个太监撞死在井台上。
史书上,写下了朱云深将妻儿活活烧死,自己躲在井里想苟且偷生,却被自己放的一把大火煮透的事迹。心狠手辣和愚蠢至极化作两枚钉子,将“朱云深”这三个字,带着血色钉死在耻辱柱上。
但作为朱云深的直系血脉,朱翊芝知道这故事背后深藏的另一个版本,只不过这些东西见不得史书,只能烂在肚子里。
至于他朱家为什么会寄居于方家,自然有其因由。
芙蓉冠道士喃喃自语:“朱懋把飘摇的亡国气运大半交给了嫡长孙朱思复,这无本之木的气运一代代消耗,越传越稀薄,到你这儿该是不剩多少了吧?”
朱翊芝十指在袖中掐紧,乾坤里罡风激荡,两柄飞剑有引而待发的抬头迹象。
芙蓉冠道士呵呵一笑,道:“放心,那股日薄西山的衰朽味道,我拿来还嫌不干净。”
说罢转头又去看自家本门的争斗,张至人以一敌三,还隐隐占着上风,剑气纵横将云层切割得碎乱不堪,强悍得不是一点点。
张至人周身紫雾缭绕,剑剑神威,三位祖师合围竟也没能奈何了他,方圆惊喜不已,但张宗源却是满面担忧。
若说人间修行人所为之事重在开辟,须带着一股凌云锐气,一路高歌,那么云上仙人所重便在守成二字,成仙之后的万分凶险,不足为外人道也,由不得丝毫的行差踏错,不然他们这些人,大多在人间时一世清名美誉,怎么踏过天门便丢了脸皮做盗贼,干那垂钓人间气运的勾当?
成仙之后虽然长生却不逍遥,不能像在人间那般放开手脚,所以三位祖师束手束脚,看着落入下风,但其实危险的反而是张至人。现在的情况,张至人就好比飞瀑急湍,猛浪如奔雷,看上去声势浩大,但怎么比得上不显波澜却雄沉的大海?
方圆这个门外汉看不出,但张宗源却不是睁眼瞎,张至人本人怕是早已知晓,心里透亮。虽说三位祖师种种掣肘,但三人联合起来,他张至人看着威风,实际上何曾真正讨了什么好。
以下犯上如此艰难,也不知当年那个人,一人一剑杀的天宫摇颤是怎么做到的。张宗源心绪不宁,心神也不知不觉飘远了。
……
人间,启明城。
听风楼。
一大一,一虚一实两个人正睡得香,赵嘉树的口水漫过手背,把桌上的宣纸浸透了,晕开一滩,赵明凯头微垂,胸腔起伏,呼吸缓缓。两人的呼吸声如出一辙,静室里的烛火随着呼吸缩张,光线如深海游鲸般晕开波纹。
似做了什么梦一般,赵明凯身躯猛然一抖,醒转过来,烛火也齐齐一颤,随后像失令的蚁兵,胡乱跃动。沉默片刻,他轻笑起来,以微不可察的声音说道:“又见面了,逸之。”
赵嘉树睡梦中咂吧两下嘴,换了一边脸,赵明凯抚摸他露出的通红脸颊,复又阖眼睡去,烛火又找到将领,恢复之前的阵势。
今日申国公府肉眼看得出来的压抑,所有下人做事轻手轻脚,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全都压低了嗓子,跟做贼似的。
他们这么心翼翼不是没有原因,近段时间来,国公老爷、大少爷、大公子,加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的少爷,一个个都心事满腹的样子,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眼睛鼻子挤在一起就是个“愁”字。他们这些下人哪里敢不识趣,在主子面前欢声笑语,找死吗?前天两个丫鬟在廊道里嗑着瓜子儿碎嘴,被一向温和的总管家朱伯着实骂了一通,红着眼圈儿哭了好久。
府里的下人谁平日里没有嗑瓜子碎嘴过?放在往常压根儿不是事儿,朱伯看见说不定还伸手要两把瓜子磕,如今这风波一起,众人更是提心吊胆,一些心思活泛的甚至在想申国公府是不是遭了什么大难,开始盘算是不是该重新找户人家干活了。
今日一大早,申国公府就在雾气中苏醒,一切有条不紊却又悄无声息,整个府邸住的全是鬼魅一般。主子们愁容更甚往昔,下人们的惶恐自然更重,布置午餐时,一个仆人心神不宁打翻了盘子,吓得顿时跪下,周围的人也是憋了一口气。
幸好主子们没有把气撒在他身上,国公爷敛着眼皮不说话,大公子挥挥手叫他收拾好再下去,那人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才起来,地上一滩鲜红,原来是被碎瓷片扎破了膝盖。大公子皱了皱眉头,把他叫住,那仆人身子一抖,以为是主子反悔了,又要跪下,没想到大公子却是让他去药房领两瓶金疮药。
仆人当即千恩万谢退下了,但所有人都看见他后背衣衫一片湿润。
虽然被吓得不轻,但众人也是明白过来,主子们虽然心情不佳,但心地依旧善,沉重的心情微微好转。
吃过饭后,一行人都进了方青砚的书房,朱伯守在门口,连贴身伺候大公子的柳儿都不能靠近,在更远处将闲杂人等清退。众人明白,这是主子们要做什么决断了。
方青砚的书房不算,平日里看书写字的地方,顶上挂了一块质朴的匾,说是匾,其实叫做木板更为贴切些,上面写了三个字——苦心斋——是方青砚对书房的命名。
方青砚不是书呆子,苦心斋里也收有很多市面上的流俗说,被翻看的次数也不少,专门有一个书架放置。
方青砚走到那书架前,将一本本书抽出又放回,众人心照不宣,背过身去耐心等待,耳边只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繁复的操作后,“咔嗒”一声,整个书架缓缓沉入地面,露出深邃漆黑的甬道来。
方青砚去了灯烛,率先进了,众人跟从,没多久便到了一间空旷的暗室,里面仅有一座靠墙的书架,一张桌案以及几把椅子,西墙放置一排石制的容器,说不清是盏或是槽。
方青砚点灯的工夫,众人都熟门熟路地坐了。
老国公端坐太师椅,方云平和方云亭捡下首坐了,恰时角落的托盏传来声响,一支腊封的细铜管从输送道滚落,方青砚上前取了出来,放在爷爷面前。
“你念吧。”方希言道。
方青砚的脚步顿住,眼神征询父亲,方云平点头,方青砚又才重新拿起铜管,借灯火熏化封蜡之后将里面的纸卷倒出。
巴掌宽的纸条,写满了数字,需要参照译本才能得知上面的信息,方青砚扫了一眼纸条,闭眼片刻,念道:“龙虎入云。地龙抬头。一剑北来。”
这是三条信息。
“嗯。”方希言停住叩桌子的手指,咄咄的声响也随之消失,方青砚将铜管纸条又放回桌上,走到最下首坐好。
他们还要等。
暗室重新陷入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