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十几张熟悉的脸正为难,方圆也没做出硬闯的闹心事儿,只是拱手向他们道:“劳烦几位兄弟,再通秉一声,跟石叔叔说声,汤圆儿想进去看看竹竿儿。”
几位石头一样的汉子互相瞅了瞅,为难道:“方哥儿,实在对不住,统领吩咐过,今天谁都别放进去,他就想一个人静静。统领还说……”
“他还说知道你跟竹竿儿关系铁,但现在实在没心思招待你,烦请你原谅则个。”另一个兄弟撞了一下说话的人,接过话头。
被撞的汉子忙道:“对对!”
方圆笑笑,知道原话肯定不是这样的,说不定还难听至极。但他也没有生气的资格,也没那个力气。
石宽是前统领在穷苦人家找的好苗子,收作义子手把手教出来的继任人,吃过苦,更晓得惜福,取的妻子也不是听旁人劝的哪家的闺秀,而是邻居家从就喜欢的姑娘。
结亲后好几年媳妇肚子没动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连媳妇都商量着他纳一房妾续香火,也没听。反而笑着说,没有家伙,挣的钱两个人用,更阔绰些。再劝就装憨卖傻,气得竹竿儿他娘没脾气。
后来二十六那年生了个儿子,说是老天开眼,但是由于早产,竹竿儿身子一直很弱,瘦不拉叽的,外号也是这么来的,不适合习武,就求着柳绿枝他爷爷教他读书,想着就算考不上状元,以后当个教书先生也算是有个活路。说来连石渠这个名字也是柳祭酒起的。
只是竹竿儿着实不顺他的意,读书不行,捣蛋倒是天赋异禀,三天两头气得柳祭酒拔胡子。见儿子实在顽劣,憨厚的汉子跟柳祭酒告了罪,把他领回家。
然后无所事事的石渠就跟最跋扈的大纨绔混上了。
这样的性子,加上自己的儿子被祸祸,石宽自然看不惯方圆。
但方圆对自己手下人的好他看在眼里,加上儿子爱跟他一块儿混,他也对竹竿儿挺照顾,也就忍了。
说句诛心的话,竹竿儿现在死于非命,和方圆脱不了干系。
方圆道谢后默然告退,带着柳绿枝骑马离去,众纨绔见方圆都吃了闭门羹,也就都抱怨着散了。
将柳绿枝送回家,摸着他的脑袋让他别多想,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刑部会侦查出结果来的,还嘱咐他最近别出门,就算出门也找下人陪同,别往人少的地方走。
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碎嘴婆子一样,柳绿枝都好好听着,还安慰方圆不要太伤心。方圆揉揉他的脑袋笑了笑,看他进府之后才上马离去。
石府内,石渠静静的躺在棺木里,已经换回干净的衣裳,没有平日里咋咋呼呼的动静。
四十多岁的禁军统领坐在椅子里,静默的像是面前的黑色棺木。以往嫌烦,但现在家里没有儿子大呼叫的动静,突然还有些不习惯。
棺木很寻常的材料,厚重大方,本来是石宽为自己准备的,没想到老子还活着,儿子却先用上了。
石渠瘦弱,躺在棺材里空了很多地方,石宽屁股下的椅子是他按照儿子的身量亲手做的,现在卡着他有些不舒服,父子两人处境都显得不合时宜。
石渠的母亲已经哭晕过去,让下人带回卧室躺着,让大夫开了几帖药,说是心病,受刺激太大了。
一位兄弟走进来,在石宽身侧后站着,不说话。
“刘羽,人都走了?”半天没动静的石宽突然开口。
“都走了,是方哥儿喊散的。”刘羽是方才门前截话头的汉子,在一群糙汉子中算是会说话的。
“他来的时候什么样?”
“他是带着柳祭酒家的公子来的,衣裳没穿好,看着像是乱披上的,脚上穿的是他自己做的,风靡京城的叫‘拖鞋’的那种居家鞋。”
两人声音都很低,怕吵到什么一样。
“嗯。”石统领应了声没再说话。刘羽也不再好说什么。
石宽挥手,“你出去吧,我陪竹竿儿再待会儿。”
刘羽转身离开,这种情境,他帮不上什么忙。
有的时候,人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会儿,无论多亲近的人,见着也觉得烦。这种扪心自叩,有人把他叫做悲伤。
——————
八尺高的雪白龙马翻飞着蹄子停在胭脂楼,老鸨赶紧上前招呼,方圆勉力笑着道:“您忙,我今天就来找青莲。”
混迹花场的老鸨是个人精,看出方圆心情不好,拦住上前献殷情的人,道:“青莲就在楼上,今天没人会打搅您。”
方圆径直朝花魁的阁房走去,青莲正愣愣地看着窗外的大江,听到开门声回过头来,轻柔道:“你来了。”
仿佛是等了很久。
“嗯。”方圆直接躺在香软的被褥上,望着罗帐不知想些什么。
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方圆,青莲不知所措,只好坐过去陪着他。
婢女识趣的退出去。
两人沉默了良久,方圆突然道:“青莲,有酒吗?”
“有。”方圆是青莲的大主客,所以青莲的房里常备着三五坛好酒,都是合方圆口的。方圆不会不知道,多此一问不过是单纯的想说说话而已。
想说话还好,人就怕憋着,一憋着就很容易出事儿。
青莲胳膊细细的,却很有力气,从偏厅搬了一大坛子,砸在桌子上“咚”的一声闷响。
“少侠好臂力!”方圆漫不经心的夸赞。
青莲柔柔的一笑,也不在意其中的冒犯。方圆就是这样,你光听他说话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无论什么时候总是能说出俏皮话。但好在他的心事全写在脸上,稍微注意一下就看得出来。
所以青莲知道现在方圆很难过。
方圆这次喝酒没用杯子,直接把酒壶淹进坛子,提起来咬着壶口大口吞。
“好酒!”大喊一声,方圆扔掉酒壶,抱起坛子往嘴里灌,一大半泻在了地上,一身湿透得跟洗澡一样。
像是雨夜里在荒野呜咽的丧家犬。
青莲也不劝,她自己难受过,所以明白,一个人悲伤的时候,需要时间。
单手呼噜过脸庞,酒浆挂在睫毛上,面前的世界变得模糊,方圆冲青莲笑道:“还从来没有这样喝过酒。”
青莲拿出备好的干爽衣服,替他换上。撒泼点到为止就好,真肆无忌惮就太煞风情。
方圆坐在屋子的梳妆镜前,青莲服侍着他,用帕子慢慢揉干他的头发。
一身干净的白色亵衣,看着太像不正经的丧服。
看着镜子里细心为他擦拭头发的青莲,方圆突然道:“竹竿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