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那天,从清晨起,天空就落起了淅沥沥的微雨,地上蓄着坑坑洼洼的小浅滩。
因此大课间阳光体育活动,临时取消了。
平白多了二十五分钟自由活动,班主任还不在。七班教室门前的走廊上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温凝趁空余,把《劝学》中圈出的易错字词一一在草稿纸上写着。
何樱下巴抵在温凝手臂上,声音闷闷的:“干嘛不做广播操?明明雨就不大呀。”
温凝抿唇笑,扫了她一眼:“舞动青春就有这么大吸引力?”
尤其是一边做着,教导处主任还在主席台吆喝:“高一年级!不要看别人,就是你们自己,跳跃运动极其不到位!”
想到冬季大课间的兔子舞,温凝提前心里一凉。
何樱却热了脸,“讨厌,明知故问啊你。”
军训的炎夏,何樱一眼就喜欢上了国旗护卫队的护旗手,六班的戚阳。
相貌平平,成绩中等。除了个子高,其余很模糊的一个男生。
少女的暗恋隐秘而热烈,温凝也问过她什么呀。
何樱只是红着脸,期期艾艾。
反正也提不起精神学习,何樱书一摞起身,“算了,我先去搬英语报纸和默写本吧。”
温凝合上笔盖,抬眼问她:“多不多,我帮你搬吧?”
“不用,报纸才多重。”何樱笑出一对圆圆的小酒窝来,欢快地上楼去了。
但五分钟后,何樱是红着眼,泪涟涟地进了班。
何樱把报纸和默写本往讲台上一放,低头冲回座位上,埋着脸一抽一抽的哭着。
“樱樱?”温凝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叹息似的柔曼。
何樱哭得更凶,死活不抬头。
周围拢过来一群女生,不明所以,还是温言软语安慰她:“何樱,别哭了嘛,谁欺负你了告诉我们。”
“就是,大家都在的呀。”
纪庭柯从背后扯着何樱的帽子,学她说话小奶音:“何樱何樱,别哭了嘛。”
女生们善意笑成一团,趴着的何樱也微可见地抖了一下。
“我这就要批评你们了。”
纪庭柯一本正经:“娃娃音有什么可笑的,多可爱啊。林臻一大男人还娃娃脸呢,你们就瞧不起他了?”
“胡说。”班长卢清映笑意明媚:“人家林臻一张白皙娃娃脸,可招人疼了。”
林臻正好从后门走进来,面色沉:“纪庭柯,你大爷的!”
纪庭柯肩膀直颤:“嘿嘿,那对不起了。我爸就是老大,我没大爷。”
一连串跟说相声似的,何樱没忍住,被逗笑了。
卢清映悄悄向温凝使了个眼色,温凝点了点头,和她并肩走到走廊上。
原先一溜排站在走廊上,上蹿下跳的少年们诡异的安静,面色也不大好看。
卢清映把温凝拉到一旁,低声问:“温凝,平时你和何樱关系最好,她和六班的戚阳有没有过节?”
温凝眼睫低垂,声音淡:“没有吧。”
“那六班这群男生太恶心了!”
卢清映怒从心头起:“就是那个戚阳,当着人面讥笑何樱胖,还说她走路扭啊扭的像……”
卢清映说不出那个词,光想都生气:“还拿腔作调地模仿,整个二楼的男生都在笑,真当我们七班人都死光了?”
天井式的回廊教学楼,二楼的喧嚣刺耳回荡。
居然是,被何樱珍藏在心底的戚阳。
温凝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心疼酸涩和怒火都有,她对着卢清映匆匆一笑,转身就要往楼梯间走。
“温凝。”
温凝停步,有人从背后叫住了她。
是被班主任“托孤”的徐挺。多管闲事,温凝心里烦乱,怪不得。
徐挺身后跟了一群男生走到她身侧,精致微勾的桃花眼飞扬,看着她说:“别急,你忍不了,我们也忍不了。”
关上门,只要注意分寸,他们爱和女孩子怎么逗趣都成。
但要让外人欺负了自己班里的女生,那不等于打他们一群大男人的脸么?
谁能忍。
徐挺舒眉一笑,十足少年意气:“走着。”
温凝想,沈老师怕是所托非人吧。
——呼啦啦一群人往楼上走,卢清映一拉微怔的温凝,跟上了。
“诶诶,何樱你坐下呗。”
教室里,何樱包着一团泪就要往外走,被林臻左避右闪,挡住不让。
“你快让开,凝凝也上去了。”
“怕什么啊,这么多女生不都去了。”林臻低头笑着,阳光灿烂:“徐挺还有那么多男生在呢,她也就看看热闹。”
何樱急了:“你根本就不知道……”
冷冰冰的温凝能有多厉害。
何樱一把推开林臻,咚咚咚就往楼上跑。
何樱是个可爱的小迷糊,对谁都是甜甜的笑,在七班人缘特别好。
王姝也想去看看,被周心茉用眼神按下:“串班闹事,弄不好是要写检讨的。”
“心茉,这不是闹事呀。”王姝胆子不大,委婉反驳道:“我坐在教室里都能听见楼上在闹,老师们又去开会了,总不能就这样吧。”
周心茉轻飘飘地说:“谁惹出的事谁负责咯,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还有那位冰山美人,假清冷,倒很会在男生面前现世。
周心茉知道王姝耳根软,继续不高不低说着:“我也是课代表,天天上楼抱作业,怎么就没人起我哄呢?”
王姝想了想,“嗯”了声,安安静静埋头整理数学错题了。
二楼走廊风雨欲来,悄悄围满了周边各班的学生。
六班门前一排男生双手插袋靠在窗台墙壁上,正吊儿郎当放着话:
“哟,楼下的好学生来了,稀客啊。”
戚阳意识到事情闹大,缩在人群里不敢出声了。
七班的男生们面对面,暗暗捏紧了拳头。
六班的班主任是分管行政的副校长张斌。
张斌平时公务忙,教学都常找年轻教师代课,班级管理就更散了。
月前,军训汇报演出上,六班因05分之差把优秀连队输给了七班。
也不知道六班学生听谁说的,学校一定要让三个实验班里出一个优秀连队,所以才黑幕给了七班。
七班学生更委屈,谁还能欺负了校长带的班?输不起呗。
不论怎么解释,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大课间我们笑一笑也打扰到你们学习了?这一刻不学习能死啊。”
陆一鸣阴阳怪气,惹来成片夸张的捧腹大笑。
静静等他们笑完,徐挺皱起眉,有点为难地说:“一刻不学习没事,是你们说话太恶心了,污染环境。”
可这年纪的男生炮仗似的,一点就能燃。
陆一鸣被徐挺激得面红耳赤,“嘴上逞能算什么本事?是男人就用拳头说话!”
靠在窗台边的男生附和,眼看就要打群架的势头。
徐挺忽然笑起来,华丽却冷、妖孽横生:“既然知道,那你们还不闭嘴?”
“打群架这种事,小时候没玩够?你爱逞英雄,处分自己背去。我们这群‘好学生’还要考大学,就不奉陪了。”
对面人被他说懵了。
徐挺动作潇洒,一拍纪庭柯的肩,淡淡扬眉道:“是吧?”
纪庭柯乐了:“那是,感觉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呢。”
六班人鸦雀无声。
温凝在人群中打量着徐挺的背影,如松似柏是什么?明明就妖里妖气。
陆一鸣想到赶来市里陪读、一心盼他能念名校的爸妈,冲动瞬间浇熄,也蔫了。
“咳,算了。”
戚阳面似火烧,冲口道:“算什么,是你们班那个女生自己不要……”
其实,戚阳是知道楼下科创班有个微胖的女生喜欢他的。
他还曾在宿舍夜聊时炫耀过,可舍友玩笑说,长得也不怎么样啊。不是七班温凝,至少也得是周心茉之类吧。
心比天高的戚阳渐渐扭曲地认为,有个平凡无奇的女生喜欢自己是件丢脸的事。
于是就有了今天。
在一群男生的怂恿和起哄声中,他得意洋洋,恶毒地嘲讽了偷偷喜欢着他的姑娘。
“戚阳。”温凝冷冷打断他的话。
“我就不懂了。”
温凝想起什么似的,轻诮地笑了:“公开对别人相貌评头论足的人,能是什么好东西?”
抬头见到人群中走来的温凝,戚阳生生把那句“你能长成什么货色”的回敬,咽回了喉咙里。
但戚阳倒很会招女生喜欢,立即有女生从教室里冲出来说:“我哥的事情,要你管?”
温凝在心底笑。老同学相见,分外眼红哪。
小学时候,温凝开窍晚,懵懵懂懂,傻得让人心疼。
直到上了初中认识何樱后,温凝才知道真正的朋友是怎么样的。
后知后觉发现孟芸和小学班上几个活跃的女孩子,当年莫名其妙的,其实是在孤立她。
卢清映也不是省油的灯,天真地抢先问:“诶,你说他们怎么总爱认什么哥哥妹妹的?”
徐挺云淡风轻:“预备役吧。”
孟芸不敢和周身透着邪气的徐挺交锋,口不择言道:“温凝,你又是什么东西?你奶奶还不是嫁过两个男人的破烂货!”
温凝的脸色倏然变了,她那双本来就不爱笑的眼睛仿佛淬过火,又凝了冰。
“完了。”何樱吸吸鼻子,面色发白。
林臻摸不清状况,摸摸鼻子说:“不是吧。”
“我是说孟芸完了。”
在众人的目光中,温凝面无表情,浅雾似的飘进了六班教室。
徐挺滞了一秒,抬步跟了进去。
然后轰的一声响,温凝直接掀翻了孟芸的课桌。
零食、教辅资料和偷藏的言情小说纷纷落到地上,保温杯撞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乐音,一路滚远。
六班同学抬头看了眼她那张过分美丽的脸,又看看遍地的狼藉,相顾无言。
孟芸眼圈一红,“温凝,你!”
温凝静静立在那里,容色浅淡:“我怎么了?这是你应得的。”
一手带大了温凝的奶奶是她的逆鳞,谁也不能碰,一下都不可以。
戚阳却试探着,用商量的语气说:“温凝,你都把孟芸东西弄成这样了。够了吧,少说两句。”
“你认真的?”温凝略略偏过脸看他。
戚阳被迷花了眼:“当、当然。你想,待会儿老师开完会回来看到,影响多不好。”
温凝笑意幽微:“那,行吧。”
然后她一字一句说:“你全家都是破烂货。你爱管闲事,我就原话奉还你。”
见情势不对,徐挺眼明手快,一把将温凝挡在身后。
听见她在背后语声清柔:“同理可证,还给你。我的课桌在第四组第五排靠右,去掀吧。”
戚阳的表情难堪至极,徐挺恣意地笑了,要多痞有多痞,没一星半点尖子生的样子。
徐挺是真没见过这么冷艳刚烈的姑娘,该出手时绝不含糊。
飒气,真是美极了。
“怎么回事,啊?”
年级主任夹着本教学指导书,迎面带风走来,“学校三令五申不许串班,怎么还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二楼其余围观的学生压低声音喊着“老刘来了”,纷纷作鸟兽散。
刘业勤瞥了眼站在六班后门内的徐挺,以及被他挡住几乎看不见的温凝,转身拷问起走廊上没走的当事人。
戚阳当先告状:“刘老师,他们七班人看我班主任不在,都欺负到我们班上来了。”
“行了。”刘业勤瞪他一眼:“我看你们谁都脱不了关系。”
刘业勤从教近三十年,有几分老知识分子的拙朴清高。校长和青年教师的班,在他眼里没区别,只有对错之分。
老江湖三言两语就问明了原委,当即冷了脸:“你们这群男生嘴就是欠!写检讨,给七班的小姑娘赔礼道歉。”
“下次再有这种情况,直接给你们送到政教处去!”
陆一鸣之流的男生闹到一半就后悔了,这时有了台阶下,各个毕恭毕敬地给何樱道了歉。
“孟芸,看见他们了吧。”青春期的小女生说不得碰不得,刘业勤只能稍稍缓了脸色:“你也是,写检讨,然后给人家赔礼道歉。”
孟芸低头揪着手指,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刘业勤转脸问:“温凝是谁?”
徐挺这才让开,不经意似的回头向温凝眨了眨眼,还笑了笑。
大概是在告诉她,没事的。
“老师,我在。”
刘业勤看见人后吓了一跳,犹疑地问:“孟芸东西是被你掀的?”
“是我。”
“那好,一码归一码。你看看,人家新买的保温杯就被你摔坏了,这得你赔给她,听到没有?”
温凝从善如流地点头。无所谓,反正她一点也不缺钱。
刘业勤走回孟芸身边,脸色更差:“你既然能说出这种话,这时候再哭就晚了!”
“除非今天温凝主动原谅你,否则你不道歉后面几节课也不用上了,先学做人再学知识。”
刘业勤心里明镜似的,学校怎么会教学生说这种混账话?
改变不了的是原生家庭。
温凝乖巧地轻轻笑:“刘老师您放心。我不会原谅她的,我要听她道歉呢。”
“咳……”
刘业勤被口水呛着了。今年的科创班怎么招的?邪了门吧,各个都是狠角色。
所以最后,还是拗不过,该道歉的道歉。
七班旗开得胜,雄赳赳打道回府,只有徐挺被罚一千字检查。
——温凝进六班还“情有可原”,徐挺就是标准的无故串班了。
林臻一脸梦幻凑上前说:“温凝,你真的太帅了,我决定崇拜你了。”
卢清映挥手扫开林臻,“边儿去,温凝是我们的!”
“就是就是。”
林臻不愿和女孩子争言语高下,垂头丧气挪到徐挺身侧。只一眼,他眼睛就瞪得溜儿圆,只差竖起两只尖耳朵了。
徐挺这家伙被罚写了检查,居然还眼带笑意,万分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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