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南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自己12岁的时候,家里空无一人。酒柜,沙发,餐桌,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空气中带着陈旧的灰尘味,像是岁月的味道。
一阵钢琴的声音传来,旋律悦耳无比。
下午四点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温暖,昏黄。她走遍了所有房间,厨房里水槽干净,刀具摆的整齐,院子里晾着的白衬衫随风飘扬,散发着清爽的洗衣粉香味。
就是没有一个人。
寂寞的像是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她,和那钢琴声。
她站在自己家的楼梯前,看着通往二楼的楼梯。
楼梯是木质的,打了蜡,带着扶手,光可鉴人,转折向上。
叮叮咚咚的钢琴声加快了节奏,像是催促着她踏上这阶楼梯。
女孩犹豫片刻,抬起纤细的脚腕,踏上了第一节阶梯。
舒缓的钢琴声越来越快,她在这急促的音阶中飞奔起来,二楼的房间门被依次打开,她一间一间焦急的找过去,而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只有窗帘被风吹的飞扬。
最后她站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
原棕色的樱桃木门上纹路清晰厚重,带着岁月沉淀的味道。
沈星南伸出手,握住了那圆形的门把手,樱桃木温润的手感贴合着她的掌纹。
她握紧,向右一扭,猛然推开了那扇门。
钢琴声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涌来,白色的窗帘因为乍然推开门翻扬而起,一阵风吹开窗户,五线谱瞬间纷纷扬扬,散了一整个世界。
钢琴声流水般倾泻而出,漫天盖地都是白,遮蔽了所有视线。那些划好的黑线和跳跃的音符仿佛一方瀑布,将后面的钢琴与人遮盖的严严实实,只有越来越快的旋律节奏,无处不在,直逼高潮,仿佛有精灵飞舞在钢琴键上。
她的心随着这样的节奏也揪了起来,更加焦急。
她迫切的想要知道到底是谁,到底是谁在这样弹奏这一曲熟悉无比的钢琴曲,在这个只有她一人的家里。
高潮更迭,旋律逐渐又变得舒缓,她的心好像也莫名的被抚平。
直到最后一个音落下,消失,世界恢复安静。
那些遮蔽所有视线的五线谱也终于纷纷落地,唯有一两张还在地上翻卷。
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出现在视线中,端庄大气的立在屋子中央。
整间房间只有这一架古典钢琴,弹奏的人穿着一身帆布白衬衫,背对着房门,手指平稳的落在象牙白的琴键上。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进来,他转过身,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是十六岁少年的脸,还有一丝丝未脱的稚气,却隐隐已经现出了日后分明的轮廓线条。
他五官分明,眼神温润,一双眼睛黑白干净,像是初春枝头刚化的雪水,清澈干净。
看清了身后站着的人,他笑了起来。
“是你啊。”
碧宇琉璃色,万顷谢清光。
那一瞬间沈星南突然明白了这句诗。整个人醍醐灌顶,通透清明。
她蓦然想起来,这里一直都是琴房。
这熟悉无比的旋律,就是那首家喻户晓的梦中的婚礼。
男生站起来,向她走来。
他抬起手,拇指轻轻擦过她脸上的一道泪痕,“你怎么了?”
他有些疑惑的皱起了眉,“是我弹的不好听吗?”
她抬手抚上自己的脸,满手湿润。
女生摇了摇头,微微笑了起来,泪光涟涟,“不是,很好听。”
“只是以后听不到了。”
男生放心的笑了起来,温柔无比,摸了摸她的头,“不会,我以后天天弹给你听。”
沈星南泪流满面,连连摇头。
“你别哭啦,我去给你倒杯水,都这么大了,好好地怎么哭了。”
女生只是一味的摇头,泣不成声,“你别走,你别走。”
“这都是梦,我知道的,你走了就不会回来了。”
“什么?说什么傻话呢,乖,我倒完水就回来,姑父看见了准以为我欺负你。”
男生轻轻的松开牵住自己衣角的手,径直走向门外。
偌大的窗户未关严实,浅棕樱桃木地板上遍地五线谱,空旷的琴房里阳关暖黄,空气陈旧,一切定格,像是张凝固的泛黄旧照片。
窗帘翻飞扬起,露出玻璃窗,窗上印出的瘦弱少女泣不成声。
“我就是知道啊……”
“星南,星南?星南——”
一声声急切的呼喊响起,沈星南泪光涟涟的睁开眼睛,苏晴焦急的看着她,满脸担忧。
沈星南抬起头,第三院的白织灯明亮通透,照出一个干净整洁的病房,窗上刘印卿依旧沉沉的睡着,头上包着纱布,自己的袖子上潮湿一片。
“你还好吗?”
苏晴端着一杯水,声音细细软软,关切无比,“你刚刚趴着睡着了,说要水,我去给你接了杯水,然后回来你就一直在哭。”
沈星南摇摇头,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没事,做噩梦了。”
她接过苏晴手里的水杯,一口一口的喝下,冰凉的液体滚过喉咙,像是要冻伤灵魂。
那间昏黄的,带着暖意的房间,彻底消失不见。
沈星南闭上眼睛,疲倦的挥挥手,“我去走廊上静静,不用管我。”
她放下杯子,打开房门便走了出去,神色寡淡,眼泪却不断流下,一路滴落在白色的瓷砖地上,延向走廊尽头。
“哥哥。”
天光快要露白,混沌一片,星月已经暗淡下去,日头却还未破晓,凉风迎面吹来,是一天中空气最无人间烟火气的时候。
沈星南靠着墙抱着膝盖缓缓滑落了下来,坐在地上,将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哥哥……”
沈星南12岁的时候推开了一扇房门,那扇房门后的情景变成了一个秘密,从此以后日日夜夜缠绕在沈星南的心头,纠缠了她一生。
因为这个秘密,13岁的沈星南就拍出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场景剧,昏暗的灯光下少女晦涩不明,不同变换的斑驳灯光打在纤细的肢体上,短短一分钟的视频惊艳四方,被称为拥有色彩美学的天赋。
14岁的时候她写出了第一个对白剧本,全程使用黑白镜头,对白以画外音配上,却是语言寥寥。
16岁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使用他父亲举荐的演员,少女的轮廓初现,黑色的短发齐耳,常年抿着的一点唇没什么血色,小沈导成为了对她最多的称呼。
沈星南一路走来被誉为完美继承了父母天赋的天选导演,天生就是要吃这碗饭的,好像还未成年已经可以预料到她在电影史上注定名垂青史,沈星南三个字定要成为里程碑。
而那些在鲜花,掌声,镜头中被拥簇着长大的少女只是神色寡淡。
因为她有一个秘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所有的成功,所有的敏锐,所有的细腻情感,所有的洞察力,都来源于这个秘密。
她像一个怪物,在众目睽睽众星捧月下长大,却在所有人的仰望下藏着所有人都不能接受的秘密。
那个秘密像她的土壤,她在秘密中生根,发芽,汲取着所有的养分,把秘密刻在灵魂里。
她扎根在那个秘密里,她就是那个秘密。
那个秘密的名字,叫做背德。
她喜欢自己的哥哥。
她喜欢自己亲叔叔的亲生儿子。
这个秘密自生根就一天一天长大,将沈星南吞噬殆尽。
夜深人静,她偶尔觉得自己已经死在了12岁,推开那扇门之后的她只是一个随时随地可能会被世俗唾弃至死的怪物。
她在一个艺术世家长大,来来往往上门拜访的都是各界有头有脸的名人,会微笑着摸摸她的头,说星南以后大有所为啊,然后摸摸他哥哥的头,却只是微笑不语。
沈星南心里的恶魔就要破胸而出,她想说那才是我的大有所为,那才是一切的根源。
她快要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在不同的剧本镜头中,将自己所有的扭曲与不堪晦涩的表达出来,求得松一口气。
却被媒体高捧上天,扬声称赞。
她听着形形色色的各方解读,只是冷眉以对。
那首梦中的婚礼将她钉死在十二岁那年的午后,将她的婚礼也永远钉死在梦中。
她夜夜夜夜做梦,回到那间琴房门口。只是或迷路在一楼,或找不到楼梯,或上不去二楼,或是走廊永远跑不到头,打开房门还会看见熊熊烈火。但那首梦中的婚礼永远萦绕于耳,挥散不去。
自此以后沈星南再也不敢在现实里听这首钢琴曲。
直到21岁那年,大三的沈星南在连港,经过花坛边,听到一阵久违的,熟悉的,纠缠了她整整九年的钢琴曲,在现实里响起。
沈星南疯了一样的一间一间琴房找过去,看见了彼时才报道完的许越城,一身白衬衫,修长十指翻飞。
听见身后有人,琴声戛然而止,许越城回过头来,一张清秀五官印入眼帘。
沈星南一声哥哥,呼之欲出,就要冲破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