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越城,或者说是书生,踉跄的向前走了两步,伸出的指尖高高低低。
林谨一下就明白了,他在追逐着那只蝴蝶!
果不其然,他一下子跪了下来,跪在了一只草蒲团上,像是巍然而倒的山,像是丧失了所有的气力,再也没有能支撑柱他的东西,只能跪了下来。
他深深的低下去头,连着整个脊背都弯了下去,露出袖子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五指用力的扣在地上,黑发跟缎带凌乱的分散开来,挡住他的脸,却挡不住那股汹涌的悲伤。
压抑的叫人绝望。
如果离得够近,甚至可以看见一大颗一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
整个小礼堂安静无比,只能听见古筝的弦声,悲伤决绝的拨动着。
就在这时,另一站顶灯自上而下突然亮起,身着水绿色长裙的女子盈盈而立,柔弱的像是不堪风吹,站在那儿,哀伤的看向跪着的白衣书生。
婚后已为人妇为人母的公主,柳潇潆。
她挽着发髻,上面珠翠满头,随着她走向许越城的脚步,不安的晃动了起来。
柳潇潆的长相清雅古典,五官都不算精致,更谈不上美艳,组合在一起却别有一番风味,淡淡的总有一股韵味萦绕在眉间,整个人像是一副水墨画。
她一袭水绿长裙,也是步伐不稳,缓缓的走到许越城面前,像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气,颤抖的说了一句,“书之。”
那声音似有不忍,像是眼见了无比残忍的一幕。
许越城缓缓抬起头,林谨这才知道,原来书生的名字叫做书之。
随着他抬起头,那张苍白的脸也出现在了视线中,哀绝空洞的神色暴露无遗。
他极黑的发垂在脸颊两侧,白色的缎带系在额上,鼻梁高挺,嘴唇寡淡,没有一点血色,目光空洞又绝望,迷茫无比。
两人久久的凝望,古筝的旋律越来越急促。
最后站着的女子也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噗通一声跪坐了下来,以一个被推倒在地的姿势,一只手撑在地上,另一只手像是试探一般,缓慢的伸向男子的脸,指尖颤抖无比。
最后她还是触碰到了他冰冷惨白的容颜,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丝丝恳求,神色哀怨凄楚。
“书之……”
“我们还有闵儿,闵儿怎么办,她才那么小,那么一点点大。”她无措起来,语气染上哭腔,“闵儿不能没有你啊……”
“但是其实我愿意跟你走的,我愿意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我不要这个,闵儿可以留给父王照顾,父王会很好的照顾她,只有我,只有我,我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我不能啊……”
女子语无伦次起来,语速加快,将头上华贵的发簪依次拔出,用力的丢弃,抛的远远的,最后又抓住他的衣服,声音越来越小,恳求的越来越绝望,几近无声。
那目光中不舍太多,雾气弥漫,泪光涟涟,像是走投无路的幼兽。她抬起头仰望着他,像是要卑微到了尘埃里去。
许越城却慢慢的用手掌覆盖上了那只手,目光平静又空洞,深邃无波,说出的话却是决绝无比,再没了半分情绪。
“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说完他就猛的甩开了她的手,直直的站起了身,身上的灯瞬间熄灭。
舞台上只剩下了跌倒在地的柳潇潆,呆滞过后终是哭了起来,伤心欲绝,绞在一起的眉毛止不住的颤抖着,眼泪滚滚而下,悲伤的叫人心碎,却还收着声音,不至于撕心裂肺破了音,太过尖利。
这次灯光还未熄灭,在哭声中掌声就响了起来,连绵不绝。
林谨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是一片湿意,她摊开手掌,掌心上眼泪跟饮料杯壁上的水渍染在一起,分不清明。
她从未看过这样的许越城,这样悲伤,绝望,迷茫的许越城。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古筝节奏起的时候,还是他跪下的时候,她就泪流满面了。
曾温韵早就啜泣了起来,止不住的在边上抽抽。林谨在黑暗中平复了情绪,给她递了张纸,“下面估计就是祝融了,快擦擦眼泪。”
曾温韵接过来,捂着脸压着声音,嚎啕大哭。
可能这就是戏剧的魅力,这就是演员的魅力,导演将这个故事叙述出来,舞台师将视觉美感制作出来,而演员,将他们所有人都带入进他们的情绪里,谁都无法置之事外。
林谨轻轻的拍着曾温韵的背。
果然灯光再次幽幽亮起,道具变幻,舞台上又是另一个场景。
“这……方法着实是有一种,但是得生生取下他人的肌肤,才能容颜重塑啊。”
太医扮相的演员弯着腰拱手做辑,语气颤抖,带着不忍的规劝。
一身暗红长袍的祝融负手而立,笑容不变,肆意又温柔。
“我乃晋封长第三子,从小锦衣玉食,从未受过任何皮肉之苦,想来背上的肌肤还是可供公主一用。”
他摆摆手,神情豁达无比,“太医无需多言,我意已决。”
祝融的头发编成了一把细小的辫子,又全部高高绑在脑后,用一根跟他衣袍相仿的暗红缎带束住,眼角眉梢都是少年即将做什么大事的意气风发,含着笑,自信又喜悦。
面前的太医私有不忍,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绥公子,这话不该臣说,但,您乃晋封长第三子,虽不是帝王家出身但也是尊贵无比,如今又高中探花,前途无限,这又是何苦呢!”
随着一声叹息,太医身上的灯束暗了下去,舞台上只剩下负手而立的祝融,脸上还挂着微笑,神情却兀然落寞了下去,只是保持着那一个表情,目光变得深邃又遥远。
柳潇潆却匆忙着小跑过来,闯进了视线。
她已经理好了妆发,裙角随着疾步纷飞,在祝融面前站定,抬起头,细细的柳叶眉绞起,焦急的看着神色平和,面带微笑的人。
“绥箬……”
被唤到的人微笑着抬起一只手,将面前少女因为奔跑有些凌乱的鬓发理好,“你向我要沁之的画像,我给你了,但是单单有画像又如何呢,还要有人自愿将一片肌肤给你换下,才能重塑容颜。”
他的目光温柔,语气耐心,手上的动作无比细致,似乎说的是一生一世的情话,却是背道而驰的内容。
“虽然您一声令下,会有无数人为你做这件事,但是此事毕竟不可声张,就让臣来吧,权当臣的私心,就当臣,给公主最后的礼物与祝福。”
柳潇潆背过手捂住了脸,不忍的啜泣起来。
“绥箬,你何苦,为什么啊,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祝融依旧是那样温和的样子,声音似一声叹息。
“那您又是何苦呢,贵为一国公主,却甘愿自毁容貌,抛弃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心中所爱吗?可您自殿选那日心中只剩他书之,我又何尝不是,在殿选那日眼中只剩下了您呢。”
他轻轻的说着,语气悲伤又幸福,脸上却展开一个笑容,像是回忆起了什么。
“那日您从屏风后出现,一身红衣黑发,看过来的那一眼,我就知道,除你之外,我已无药可救。我这一生,从未见过像那时的你那样,风华绝代的女子。”
“有时我会很后悔,我为什么要同书之认识,为什么与他成为了至交好友,还要看沁之的画像。”
“如果我不知道沁之的模样,或许你也不会有这条路可以走,或许……”
祝融轻笑起来,摇了摇头,叹了一气。
“罢了罢了,都是命。”
“你可以脱下枷锁,奔向他,而我就在这庙堂中,守望你吧。”
“若你哪日累了,就回来找我。”
祝融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递过去。
那块碧色的玉佩是临时找的道具,成色并不好看,也不精美,但握在祝融的手中,被递出,像是赋予了最深切的爱与承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柳潇潆接下。
灯光却暗了下去。递出玉佩的男子还维持着那个姿势,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台下想起了接连不断的唏嘘声。
曾温韵笑起来,脸上还带着泪痕,“柳师姐千万别接,就让他递着。”
林谨看她这样子,伸出手弹了弹她脑门。
音乐再响起的时候却是轻快无比,叮叮咚咚的,像是欢快的泉水流淌,带着喜悦的情绪。
林谨悄悄的跟曾温韵咬耳朵,“估计虐了这么些场面,要来点温情的了。”
曾温韵点点头,“我猜是书生和公主婚后的景象。”
灯光亮起,曾温韵果然没说错,白衣的许越城跟红衣的孟嘉楠相偎而立,站在一方书桌后,正一起写着些什么。
两人姿势缠绵,红衣的女子依偎在白衣的书生怀里,他握着她的手抓住笔杆,像是在教她作画写字。孟嘉楠抬眼看许越城一眼,神色里满满的都是小女儿家的仰慕与眷恋,整个人都沉溺在幸福中。
许越城也低头看她,神色故作严肃,似乎是让对方好好看纸案,不要走神,宠溺之情却溢于言表。
温柔的过分,像是冰山终于融化,化作春水奔流而下,唤醒万物复苏。
林谨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沉沦。
身边的曾温韵也感慨着,“这也太甜了吧……被这样看着,很难感觉到是在演戏,自己不是被爱着的啊,演员都是怪物。”
接下来就是一些女子故作生气的打闹,嬉戏着如同跳跃的精灵,惹的白衣的公子目光流连。一对璧人的生活完完整整的呈现了出来。
灯光暗了下去,音乐结束,沈星南的声音透过音响传了出来。
“这就是今天的全部……”
“啊——!!!”
她的话被突然截断,舞台上响起了一声惊慌失措的尖叫。
还没等到沈星南下令,灯光师也是听到了这声尖叫,方才暗下去的灯立马亮了起来,将整个舞台照的通亮无比。
所有人却都瞪大了眼睛,震惊的看着台上。
舞台上孟嘉楠的红裙不知为何散了开来,落了一地。
女生为了勾勒出身体线条,贴身穿着戏服,里面并没有任何打底衣物,这一散,春光乍泄,大片大片姣好的肌肤便裸露了出来。
此时此刻几乎是一丝不挂的她正蹲在地上,用掉落在地的红色戏服挡住自己,以免更多的部位暴露。
一旁的许越城也是被这一幕惊着了,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过了半晌才想脱件衣服给她盖上,却发现自己身上也是一件戏服,并没有任何外套。
他迅速转过身,背对着孟嘉楠,不去看她。
“关灯!关灯!”
沈星南的声音在音响中响了起来,灯光师这才如梦初醒一样,舞台又黑了下去。
过了半晌,孟嘉楠的声音才响了起来。
“好了。”
厚重的窗帘被尽数拉开,阳光自偌大的窗户中破空而入,将整个小礼堂照的亮堂无比,仿佛刚刚在黑暗中用一束灯光制造出来的那些光影效果,那些曼妙的舞台美感,都只是一场梦。
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聚集到了舞台四周,沈星南也来到了舞台上,脸色十分难看。
孟嘉楠已经用洗完澡裹浴巾的方式用红色长袍裹住了自己,眼眶红红的,紧紧抓住胸口那一块布料。方才饰演她侍女的女演员站在她身边,抱住她裸露的肩膀,安抚着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你先去把衣服换了吧。”沈星南说。
孟嘉楠这才跟那个女演员一起往后台走去。
在场剩下的所有人,谁都没敢说话,气氛安静的可怕。
女主演舞台当场出现戏服散落,春光乍泄的意外事故,已经不是可以给台阶下调和过去的事了。
甚至谁都不敢接嘴,谁都没有话头开口。
还是沈星南问了。
“孟嘉楠的那件衣服是谁做的?”
美术组的人相互看了几眼,道具组的人互相摇摇头表示否认,林谨跟刘印卿还有苏晴三个人站了出来。
“只有你们三个?”沈星南又问。
于是后面被陈一茶从舞台组带过去的那个女生也举起了手,“还有我,我是后面舞台调过去的,那时候版型都已经打好了,做了收尾工作。”
沈星南脸上没什么表情,气压却无比的低,目光锋利。
“那除了你,还有林谨一个大二的,你们两个,谁能给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舞台上居然会有衣服散开了这种事!”
刘印卿的脸色也十分难看。
这件事情太过过分了,戏服在舞台上散落,还好是谢幕时灯黑的时候,如果是正在演出的时候,岂不是众目睽睽之下孟嘉楠就要暴露无遗了?
如果确实是衣服的问题,恐怕等不到演员名单确认出来,她们几个都先要滚蛋。
而且这种性质特殊的失误,在职业生涯里留下的污点是影响极大的,恐怕会直接影响到未来几年进的组,毕竟哪个演员都不敢穿犯过这种错的服装师的衣服。
众目睽睽下,她作为服装负责人,还是开始解释了。
“因为没有纽扣,所以我们采用了系带固定的形式,就是绑带固定。”
“所有的衣服都是靠绑住的,孟嘉楠那件衣服她要求束腰,所以腰带是整件衣服的固定点,将整件衣服束在身上,绑定住。”
她解释着衣服的制作方式,却越说越疑迟。
“但是腰带绑在身后,如果没有人扯,是不可能突然散开的……”
说到这里,刘印卿的声音也小了下去,好像这番只是解释衣服的话放在此时此刻就直直指向了一个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许越城。
当时台上只有两个人,除了当事人孟嘉楠,就是许越城。
而平常都跟许越城在一起的祝融完成了自己的戏份,谢了幕就匆匆忙忙的走了,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声,自然也没等到许越城跟孟嘉楠的这段戏。
于是那位白衣的公子独自站在一边,看起来倒有些形单影只的。
窃窃私语响了起来。
沈星南看向许越城,“你怎么说。”
对方只是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就是灯暗下来,我们往舞台侧走,然后她就叫了起来。灯一亮我跟大家看到的都一样。”
“都一样,那你还想看到什么不一样的吗。”
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同样穿着戏服的男生抱着手,满脸嘲讽。
“周纪!”旁边有人低低的喊他。
被唤作周纪的男生却不以为然,慢悠悠的继续开口。
“服装师都说了,系带衣服,得扯才会掉,当时台上除了孟嘉楠就只有许越城,难不成孟嘉楠还会自己把自己的衣服扯开吗。”
他看向许越城,语气高高低低,反问的尾音轻飘飘挑起,意思明显,三言两语就把所有矛盾都集中到了许越城身上。
那些议论着的神色纷纷,变幻莫测。
孟嘉楠性格外向,为人大方又活泼,跟所有人的关系好像都很好。
现在这些人,无论是不是喜欢孟嘉楠的,都窃窃私语着,无一不在打量着那唯一的一位话题中心的人。
有看好戏的,有神色讥俏的,有颇为惊讶的。
许越城只是站着,面无表情。
漠不关心的模样,好像一切与他无关。
“什么啊!什么叫做没有人扯就不可能突然散开的,衣服散开的原因有很多好不好,缝合问题,系带不紧,什么叫做没有人扯。”
一个女声乍然响了起来,压过了所有的细碎讨论声。
就是几位服装师中最年轻的那一位。
林谨似乎是有些愤怒的皱着眉,表情明显是生气了,环视着四周,声音清朗。
“这种事情,明明先是考虑做工的问题,衣服出问题了我们服装师难道不是第一责任人吗,什么叫做没有人扯!”
她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目光如炬,直直看向刘印卿。
仿佛之前相处时的含蓄温和都烟消云散,文文弱弱笑着的那个师妹兀然不见,只剩下了是非分明的警员一般。
曾温韵也走过来,站到了林谨的身边,看向刘印卿。
“是啊,服装师难道不是第一负责人吗?”